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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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作,眉微蹙。

     承熙當然趕快報告自己在塯公圳的英勇事迹,再商借衣服。

    見涵娟眉仍不屑,他又奉上冰棒說:“給你們解渴。

    ” “八成又是門口阿桑送你的。

    不公平!她從來不免費請我們,重男輕女嘛!”曼玲噘嘴說。

     “你呀,是慷他人之慨。

    ”涵娟低哼一句,到櫃下找衣服,市場沖地常有備份。

    當她站直身,見曼玲已舔起冰棒,不禁說:“你還真吃呀?那是給葉承熙的,如果他中暑,阿桑會找我們算帳的。

    ” “沒關系……”承熙說。

     “喂,你真是管家婆,要管葉承熙,還要管我。

    ”曼玲故意說:“他喜歡被你管,我可不喜歡!” “你胡說什麼?!”涵娟臉惱紅了,卻又不能真的發作。

     在曼玲心裡,這兩個人無論外型、頭腦、背景都十分搭配,早就湊成一對了,可惜偏偏提不得。

    有一回她脫口而出“承熙愛涵娟”,那小姐竟氣得三天不幫她背書包。

     衣褲仍要給,涵娟不看他說:“拿去!” 要升初三的涵娟已不再長個子,恰恰到他的下巴。

    她的氣質沒變太多,仍是端莊亭立,再舊的衣服穿在她身上都特别幹淨筆挺。

    終究是少女了,臉頰瘦長些,眼睛更大,唇角也更柔婉,稚氣半脫未脫的,有著清純的美麗。

     在她面前,有時能風趣幽默,有時卻笨拙無言,承熙也想不通;就像騎腳踏車,一下順快如飛,一下又脫煉故障,是青春年少的煩惱。

     “承熙,好了沒?又有客人訂面條了!”餘賓叫著。

     “馬上來!”他立即應答,往面鋪走去。

     他的肩背更寬更厚實了,那樣的身高和東方人少見的濃眉深輪廓,頗引人注目。

    方才面對面時,涵娟清楚看見他左眼角的一道小疤,棱角分明的唇上有待發的髭根,他們真近到可感受彼此的呼吸了嗎? 在她正愛幻想的年齡裡,常把他比成聖經中的摩西王子,命運使他淪落到貧民區當奴隸。

    這念頭差不多從兩年多前,看見他掃馬路開始有的吧! 那一天六月十八日,正是美國總統艾森豪訪華的特别日子。

    涵娟是甄選出來去松山機場迎賓的女學生之一,她們穿著童子軍制服,紮著俏皮領巾,排練了無數次的禮儀和隊形。

     她興奮極了,天未亮就準備好一切,開心地在霧蒙蒙中去買豆漿。

     豆漿店在内巷口,漿汁冒著白煙,大鐵筒烙著芝麻燒餅。

    涵娟正要過馬路時,瞧見一群身穿制服的清潔隊員,而承熙赫然在其中,拿著長掃帚清理垃圾。

     他也看到她了,在清晨濕濡的白茫茫裡兩人相對。

    仿佛原本在不同時空的人,因某種失誤而瞬間一瞥,成了天上的禁忌,人間的錯愕。

     一場夢吧?涵娟能做的,就是像電影的剪接,轉身假裝那一幕不存在,直直走回家,連豆漿也忘了買。

    以後她不斷回憶起這個片段,轉身是錯的嗎?若無其事地打招呼和假裝不認識,哪一種傷害比較小呢? 那天在松山機場她始終模模糊糊的,沒有初次看到龐然飛機的喜悅,禮賓車上的領袖,她也隻注意到高大的艾森豪,而忽略了較矮的蔣總統。

     總之,為承熙傷心的感覺,蓋過了那一日中、美重要的外交事件。

     承熙也是領袖級的人物,應該在司令台上指揮全校升旗做體操、在各道路當糾察總隊長、籃球隊最佳長射手……他當在種種風光之中,怎麼能屈居清潔隊的一員呢? 她并非輕視那些人,隻是器宇出衆的承熙絕不屬于他們。

    她小小的心靈,就因他的“淪落”而充滿無法形容的疼惜。

    更遺憾的是,他若是摩西王子,她也不是埃及公主,完全沒有幫忙他逃離内巷的富貴力量。

     當知道他考上附中時,私心裡比她自己上市女中還高興。

     她要升學是堅定的,沒有人告訴她讀書的重要性,好像天生就在她的血液裡。

    伍家也有一些争執,伍長吉一向順著女兒,反對都來自金枝。

     金枝老一輩觀念,認為女人識字已夠奢侈,要再讀初中是有錢人家的玩意。

    那年夏天她吵得很厲害,還詛咒發誓說:“不是我後母心壞,阿娟若是我親女兒,早送去工廠做女工了!” 有幾回,伍家夫妻還真打起來。

    後來金枝去永恩醫院看病,朱老師的丈夫邱紀仁醫生問一句:“你怎麼不讓伍涵娟念初中?她是個優秀孩子,不念很可惜。

    ” 天壽!英俊斯文的邱醫生可是她的偶像,她發現自己的壞名聲已越過塯公圳傳這麼遠,才吓得斂聲。

     涵娟當時對繼母有著青春期叛逆的怒意,從不視之為母親,也不把金枝娘家的人放在眼裡。

    要到多年後,才明白繼母待她并不差,隻是知識有限又嫉妒丈夫寵疼她,才常唠叨埋怨。

     涵娟讀市女中的消息在街坊喜氣地傳著,同時間相反的方向,人們卻歎息著承熙去鐵工廠的事。

     大人的世界對涵娟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