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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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馬林生此時倒顯得輕松了,慢條斯理地說頗帶幾分調侃,“學過的知識真掌握了麼?就能一輩子不忘?” “誰能學過什麼都一輩子不忘?有什麼必要非一輩子不忘?你小時學過的東西到現在都一點沒忘?” “所以我希望你比我強麼。

    ”馬林生笑着說。

     “想做到這點根本不用這麼費勁。

    馬銳氣得把臉扭到一邊,”照這麼着,不但比不了您強,反倒可能跟您一樣了。

    “ “你還自視頗高嘛。

    ”馬林生的笑變為冷笑。

     “我利用這時間學些新知識不好麼?”馬銳央求。

     “你雜七雜八的知識已經學得不少了——淨些沿用的!”馬林生闆起臉,“你不要再争也沒用,照我說的去做,否則,隻怕你哭一場後還得做——你最好認清形勢。

    ” 馬銳憤怒地看着父親,馬林生像塊風吹雨打巋然不動的礁石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馬銳服從了,眼中含着屈辱去拿書包。

    “不要去裡屋,就在外屋桌上做。

    ”馬林生冷冰冰的聲音傳來。

    “馬銳拎着沉重的書包坐到桌旁,從裡面掏課本和作業本以及鉛筆盒。

    他眼中已沒了憤慨,嘴角似乎還挂着一絲微笑。

     他坐好,攤開課本和作業本正待寫算,冷丁擡頭—臉微笑地問馬林生:“您特滿足是麼?”“少廢話!”馬林生勃然大怒。

     馬林生側身倚在圈手藤椅上沉思着抽着煙。

    台燈罩低垂着,在桌面投射出一個明亮的帶清晰周長的光圈,光圈裡鋪着一本幹幹淨淨一個字也沒有的稿紙,旁邊放着筆、膠水、剪子和小子典。

    這台燈投射出的光圈是整個外屋的惟一光源。

    屋頂燈已經熄了,馬銳也早做完了作業,此刻正躺在屋裡的大床上看書。

    從敞着的門隻能看到他一側身子和一隻朝上斜伸着的光腳丫子。

    裡屋洩出來的光把門的輪廓投影在外屋黑色的地上。

    月光籠罩着玻璃窗,使玻璃發出冰塊一般凜冽的光澤。

    馬林生就坐在這半明半暗之中慢吞吞吸煙,灰白的煙霧在臉旁雲一樣萦繞,不時使他月亮般地被遮住一部分俄而雲開月出,他的姿态充分具有處于憂患的領神或家長的風度——令人肅然起敬的那種。

     馬林生正透過桌對面橫放的一面大壁鏡欣賞着自己。

     他如此夜伴孤燈吞雲吐霧已經差不多有十年了,他的職業使他本能地選擇了寫作作為消閑方式。

    開始,當他是個頭腦簡單的年輕人時,他還能把那些單純念頭訴諸文字。

    随着思想成熟眼界的開闊,他簡直無從下筆下。

    每當他心平氣和地在這安靜的一隅坐下,腦瓜使像一口煤火上鍋沸騰開來,鍋裡滾開的是類似那些著名扒雞的百年老湯。

    這湯是如此粘稠,百味雜陳以至無法清清爽爽制作出一道小菜除非連鍋端上方後快。

    無數精彩的片斷像煮爛的肥肉不斷地滾泛上來又沉澱下去,靈感的火花如同鞭炮在他腦海裡噼噼叭叭爆炸又歸于沉寂。

    他像一個沒有助手的老邁的大師,眼睜睜地看着自己寶貴的才華随生滅束手無策作他苦惱,焦慮甚至暗地裡飲泣,哪怕最微不足道的一個念頭記錄下來的足以驚天地泣鬼神呵!他試圖按捺自己才華的迸濺,逼着自己學些匠人的耐心和條理,可是攔不住呵!誰能控制一座火山的爆發使其造福人類譬如取暖燒飯什麼的?後來,他也習慣了。

    有段時間,他甚至想去做一個編輯,把自己的才華無償地提供給那些耐得住性子擅長成千上萬寫字的庸人,這就像日本的技術和中國的資源相結合,那會形成一支多麼可怕的力量!當然,這一念頭同他其他所有的念頭一樣,不了了之。

    不過,這倒使他認清一個事實:最好的文章隻存在于某些默默無聞的人的頭腦裡。

    他為自己擁有這麼一個頭腦而自豪。

     再後來,他這個抽煙枯坐的姿态成了一個象征,一個嗜好,純屬個人的嗜好。

    隻有他自己才知道造物曾給人類文明提供過一個什麼樣的發展機會——他為整個人類遺憾。

     馬林生臉些熱淚盈眶,他弄出一些微小的響動。

    這時,他從鏡子裡看到躺在屋床上的兒子爾起身歪頭往外看,由于裡屋很明亮,他能清楚地看到兒子的一舉一動。

    馬銳看了一眼,又躺下了,隻留下一個光潔粉紅尚未因腳氣的騷擾而糜爛蛻皮的腳丫。

    他在觀察我!馬林生像個受到生客打攪的名人不快地想。

    随之有些氣餒,有些狐疑:是否有些失态,過于搔道弄姿?他注視着鏡中的自己,像副面具似的嚴肅起來。

    盡管他知道從兒子的那個角度看到的隻能是他的背景,但就是後背也應該給人以尊嚴。

    他正襟危坐了很長時間,像面對群衆坐在主席台上的什麼人或招搖過市的奇裝女郎在忍受落在臉上身上的視線的同時盡可能顯得從容不,舒展大方。

    這姿勢很别扭,妨礙了他那流暢的遐想。

    終于,他立起身,跟誰賭氣似地大步走向裡屋。

    裡屋明亮的燈光下,馬銳躺在鋪着涼席因而十分平整的大床上睡着了。

    頭歪在一旁,一側腮幫壓着枕頭使嘴略張着露出幾顆白牙;一隻胳膊從側傾着的身子底下伸出來,手軟軟地垂着,咫尺處攤着一本看了一半的厚厚的書。

    那是本去年以成年人中流行過的社科類圖書。

    顯然他是在看書的時候睡着的。

    他對父親的到來毫無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