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老克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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爪,聲嘶力竭,并且多是為别人着想,少是為自己打算,其中懷着一股體貼。

    是四十年後的聰穎所沒有的。

     過後,他就經常來了。

    有一回來,是見張永紅在請教王琦瑤做大衣,就在邊上聽着。

    雖是不太懂裁剪上的細節,但其中卻是含有一些抽象的道理,可用于許多事物的。

    想他原來是什麼也不懂的,那唱片裡的老爵士樂其實隻是伴奏曲,或者畫外音,主旋律和内容情節卻是在這裡,别看那薩克斯管的裝飾音千變萬化,花哨得可以,到底隻是為引人注意,搶鏡頭的。

    而那真正為主的卻不動聲色,也很簡單,甚至相當樸素,是一顆平常心。

    他的眼睛從窗戶望出去,是對面人家的窗口,關着窗,不知藏着些什麼,他想,那大約是羅曼蒂克的底蘊一般的東西。

    他在房間裡慢慢地走動,聽見腳下地闆松動的嘎嘎聲,也是底蘊。

    他真是不知道,真是不懂得。

    其實四十年前的羅曼蒂克都是近在眼前,星散在各個角落。

    老克臘實在是個極有俗性的青年,對那年頭的風情世故,一點就通。

    是真的就逃不過他眼睛,是假的也騙不了他。

    他幾乎能嗅得到那樣的空氣,摻着夢巴黎的香水味和白蘭花的氣息。

    前者是高貴,後者是小戶人家的平實,帶點俗氣,也是羅曼蒂克之一種,都是精心種植再收獲的。

    前者雖是有着些超凡脫俗的想頭,行起來還是腳踏實地。

    這是人間煙火的羅曼蒂克,所以挺經久耐磨,殼剝落了,還剩個芯子。

     他和王琦瑤說:到你這裡,真有時光倒流的感覺。

    王琦瑤就嘲笑:你又有多少時間可供得起倒流的?難道倒回娘肚子裡不成?他說:不,倒回上一世。

    王琦瑤聽他的轉世輪回說又來了,趕緊搖手笑道:知道你的上一世好,是個家有賢妻洋行供職的紳士。

    他也笑,笑過了則說:我在上一世怕是見過你的,女中的學生,穿旗袍,拎一個荷葉邊的花書包。

    她接過去說:于是你就跟在後頭,說一聲:小姐,看不看電影,費雯麗主演的。

    兩人笑彎了腰。

    這樣就開了個頭。

    以後的話題往往從此開始,大體按着好萊塢的模式,一路演繹下去,難免是與愛情有關的,因是虛拟的前提,彼此也無顧忌。

    一個是回憶,一個是憧憬,都有身臨其境之感。

    有時會忘了現實,還以為夢想是真,所編織的情節也注入了些真感情,說着說着競傷感起來。

    王琦瑤便說:行了行了,别當是真的了。

    他則說:我倒情願是真。

    這一句話說出後.有一刻靜默無聲。

    兩人都有些尴尬,這才發現扯得遠了。

    他到底年輕,不很善辭令,解釋了一句:我很愛那時節的氣氛。

    王琦瑤先沒說話,停了停才說:是啊,氣氛是好的,人卻已經老掉牙了。

    他這便發現方才的話有了漏洞,再要解釋也找不到詞,不由漲紅了臉。

    王琦瑤伸手撫了下他的頭發,說:你真是個孩子!他的喉頭有點便,不敢擡頭,總覺着有什麼事情是被誤解了,又說不清,還有什麼事情确實是他錯了,也是說不清。

    當王琦瑤的手撫上他頭發時。

    他感覺到這女人的委屈和體諒,于是,就有一股同情從心裡滋長出來,使得他與王琦瑤親近了。

     這樣,他們上再坐在一起時,便不提這個話題,撿些閑事說說,也不錯。

    話雖少了些,但也不覺冷場,靜着的時間,總有些什麼墊底的。

    是那些新編的舊故事的細節,不思量自難忘的。

    這一日,老克臘又要請王琦瑤吃飯,王琦瑤卻是想答應也沒法答應,她心裡說:這算什麼呢?要是早四十年!她笑着說:這又何必,在外面未必有家裡吃得好。

    将意思轉移了個方向,他就也不堅持。

    自此,每過三天就要來一回,每來就要吃一頓飯的,像是半個家一般。

    間隔着,張永紅也會來,就多一個人吃飯。

    再有時,張永紅會帶長腳來,卻不定吃飯,兩個坐一會兒就走了,剩下他們兩個,氣氛是要靜一靜,有點意味似的。

    這段日子,他們卻不約而同地回避派推,那些派推使他們覺着大而無當,有話沒處說的感覺。

    因此甯願在家裡,雖有些寂寥,但這寂寥倒是實事求是,有話則長,無話則短,是對相熟的人合适。

    而派推是為陌路人着想的。

    每當王琦瑤做一個新菜就會問他一句:比你媽媽如何?最近一次,王琦瑤又這麼問的時候,他說。

    我從來不拿你和我媽媽比。

    王琦瑤問為什麼,他就說:因為你是沒有年紀的。

    王琦瑤倒說不出話來,停了停才說:人怎麼會沒有年紀?老克臘堅持道:你其實是懂我意思的。

    王琦瑤就說:意思是懂,卻不同意。

    老克臘則說:我又不要你同意。

    說完就有點悶悶的,垂着頭不說話。

    王琦瑤也不理他,隻是心裡苦笑,想這人真是走火入魔了,卻說不出是悲是喜。

    她站在竈間窗前,守着一壺将開未開的水,眼睛望着窗外的景色。

    也是暮色将臨,有最後的幾線陽光,依依難舍的表情。

    這已是看了多少年頭的光景了,絲絲縷縷都在心頭,這一分鐘就知道下一分鐘。

     王琦瑤走回房間,将泡好的茶往桌上一放,見他還沉着臉,就說:不要無事生非,好好的事情倒弄得不好了。

    他賭氣地将臉扭到一邊。

    王琦瑤又說:我是喜歡你這樣懂事有禮的孩子,可我不喜歡胡思亂想的孩子。

    他突然地昂起臉,爆發道:什麼孩子,孩子的,不要這麼叫我!王琦瑤說了聲:毛病!起身又要走,他就說:你走什麼?你回避什麼?有道理就講嘛!王琦瑤站住了說:叫我和你講什麼道理?有什麼道理可講的?他更加發作道:反正你沒道理,總想一走了之!王琦瑤笑了,返身又坐下了說:那我倒要聽聽你的道理,你說吧!他繼續着對王琦瑤的批判:你不敢正視現實。

    王琦瑤點點頭同意,再要聽下去,他卻無話了。

    王琦瑤就冷笑一聲:我還當你有多少大道理呢!他一聽這話,幾乎要炸,張開嘴又不知要說什麼,卻一頭紮進王琦瑤的懷裡,耍賴地抱住她的腰。

    王琦瑤大大地吃了一驚,卻不敢動聲色。

    她并不推開他,也不發怒,而是擡手撫着他的頭發,輕聲說一些安慰的話。

    他卻再不肯起來,有一陣子,王琦瑤的安慰話也說完了,隻得停下來,兩人都靜默着。

     暮色一點點進來,将什麼都蒙了一層暗,卻仔細地勾着輪廓,成了一幅圖畫,一動不動的。

    他們也是動不了,沒有一點前途供他們走的,他們隻能停,停,停在這一刻中,将時間拉長些而已。

    他們也隻能靜默,說又說什麼?像方才那樣地吵?其實都是瞎吵一氣,牛頭不對馬嘴的,越吵越糊塗。

    等靜默下來,事情才剛剛有些對頭。

    可時間在一點一滴過去,他們總不能這麼到老吧!等天黑下來,彼此都有些面目難辨的時候,隻見這兩個人影悄悄起來,分開,然後,燈亮了。

    是平安裡最後亮的一扇窗。

     這一日就這麼過去了,兩人都忘了一般,擱下不提。

    不過,王琦瑤不再拿那樣的問題問他,就是"我和你媽媽比怎麼",這話在如今的情形下已變得有挑逗性。

    年紀不年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