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老克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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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頭,淮海路上的争奇鬥豔的女孩,要的不就是它?那一代接一代的新潮流,推波助瀾的,不就是搶一個風頭?張永紅據得出那光榮的分量,她說:你真是叫人羨慕啊!她向她每一任男友介紹王琦瑤,将王琦瑤邀請到各類聚會上。

    這些大都是年輕人的聚會上,王琦瑤總是很識時務地坐在一邊,卻讓她的光輝為聚會添一筆奇色異彩。

    人們常常是看不見她,也無餘暇看她,但都知道,今夜有一位"上海小姐"到場。

    有時候,人們會從始至終地等她莅臨,豈不知她就坐在牆角,直到曲終人散。

    她穿着那麼得體,态度且優雅,一點不掃人興的,一點不礙人事情的。

    她就像一個擺設,一幅壁上的畫,裝點了客廳。

    這擺設和畫,是沉穩的色調,醬黃底的,是真正的華麗,褪色不褪本。

    其餘一切,均是浮光掠影。

     老克臘就是在此情此景下見到王琦瑤的,他想:這就是人們說的"上海小姐"嗎?他要走開時,見王琦瑤擡起了眼睛,掃了一下又低下了。

    這一眼帶了些驚恐失措,并沒有對誰的一種茫茫然的哀懇,要求原諒的表情。

    老克臘這才意識到他的不公平,他想,"上海小姐"已是近四十年的事情了。

    再看王琦瑤,眼前便有些發虛,焦點沒對準似的,恍炮間,他看見了三十多年前的那個影。

    然後,那影又一點一點清晰,凸現,有了些細節。

    但這些細節終不那麼真實,浮在面上的,它們刺痛了老克臘的心。

    他覺出了一個殘酷的事實,那就是時間的腐蝕力。

    在他二十六歲的年紀裡,本是不該知道時間的深淺,時間還沒把道理教給他,所以他才敢懷舊呢,他才敢說時間好呢!老爵士樂裡頭的時間,确是個好東西,它将東西打磨得又結實又細膩,把東西浮淺的表面光澤磨去,呈現出細密的紋路,烈火見真金的意思。

    可他今天看見的,不是老爵士樂那樣的舊物,而是個人,他真不知說什麼好了。

    事情竟是有些慘烈,他這才真觸及到舊時光的核了,以前他都是在舊時光的皮肉裡穿行。

    老克臘沒走開,有什麼拖住了他的腳步。

    他就端着一杯酒,倚在門框上,眼睛看着電視。

    後來,王琦瑤從屋角走出來想是要去洗手間。

    走過他身邊時.他微笑了一下。

    她立即将這微笑接了過去,流露出感激的神情,回了一笑。

    等她回來,他便對她說,要不要替她去倒杯飲料?她指了屋角,說那裡有她的一杯茶,不必了。

    他又請她跳舞,她略遲疑一下,接受了。

     客廳裡在放着迪斯科的音樂,他們跳的卻是四步,把節奏放慢一倍的。

    在一片激烈搖動之中,唯有他們不動,狂潮中的孤島似的。

    她抱歉道,他還是跳迪斯科去吧,别陪她磨洋工了。

    他則說他就喜歡這個。

    他扶在她腰上的手,覺出她身體微妙的律動,以不變應萬變,什麼樣的節奏裡都能找到自己的那一種律動,穿越了時光。

    他有些感動,沉默着,忽聽她在說話,誇他跳得好,是老派的拉丁風。

    接下來的舞曲,也有别人來邀請王琦瑤了。

    他們各自和舞伴悠然走步,有時目光相遇,便會心地一笑,帶着些邂逅的喜悅。

    這一晚是國慶夜,有哪幢樓的平台上,放起禮花,孤零零的一朵,在湛黑的天空上緩緩地舒開葉瓣,又緩緩凋零成細細的流星,漸漸消失,空中還留有一團淺白的影。

    許久,才融入黑夜。

     自這次派推以後,王琦瑤還在幾次派推上見過老克臘,他們漸漸相熟起來。

    有一次,老克臘對王琦瑤說,他懷疑自己其實是四十年前的人,大約是死于非命,再轉世投胎,前線未盡,便舊景難忘。

    王琦瑤問他有什麼根據。

    他說根據是他總是無端地懷想四十年前的上海,要說那和他有什麼關系?有時他走在馬路上,恍惚間就好像回到了過去,女人都穿洋裝旗袍,男人則西裝禮帽,電車"當當當"地響,"白蘭花買哦"的叫聲鳥啼燕啦,還有沿街綢布行裡有夥計剪布料的"嚷嚷"聲,又清脆又凜冽的,他自己也成了個舊人,那種梳分頭、夾公文皮包、到洋行去供職的家有賢妻的規矩男人。

    王琦瑤聽到這裡便笑了,說家有賢妻是怎樣的賢妻?他不理王琦瑤,兀自說下去。

    說有一日自己照常乘電車去上班,不料電車上發生一場槍戰,汪僞特務追殺重慶分子,在車廂裡打開了,從這頭追到那頭,不幸叫他吃了記冷槍,飲彈身亡。

    王琦瑤就說:你這是從電視劇裡看來的。

    他還是不理她,說,他實是一個冤魂,心有不甘,因此,到了如今,人是今人,心卻是那時的心。

    他說:你看。

    我就是喜歡與比自己年長的人在一起,似曾相識的感覺。

    這時候,舞曲響了起來,兩人便去跳舞。

    跳到中途,王琦瑤忽然笑了一下:要說我才是四十年前的人,卻想回去也回去不得,你倒說去就去了。

    聽了這話,他倒有些觸動,不知回答什麼。

    王琦瑤又接着說:就算那是一場夢,也是我的夢,輪不到你來做,倒像是真的一樣!說罷,兩人都笑了。

    散之前,老克臘說下一日清王琦瑤吃飯。

    王琦瑤見他是在扮演紳士的角色,心中好笑,也有些感動,說:還是我請你吧!我也不在外面請,自己家的便飯,願來就來,不來拉倒。

     到這天,老克臘早早地來了,坐在沙發上,看王琦瑤擇豆苗。

    王琦瑤還請了張永紅和她的新男朋友,都叫他長腳,他們是臨吃飯才到的。

    這時,飯菜已上了桌,老克臘已像半個主人一樣,擺碗布筷的。

    因是請這樣的晚輩,王琦瑤便不甚講究,冷菜熱菜一起上來,隻讓個湯在煤氣竈上炖着。

    張永紅他們倒和老克臘不熟,見是見過,名字和人卻對不上号。

    彼此難免有些生疏,話也說不大起來,全憑王琦瑤從中周旋。

    因是吃飯所以談的無非是菜肴,王琦瑤說了幾種如今看不到的菜,比如印尼的椰汁雞,就因如今買不到挪醬,就不能做這樣的雞。

    還有廣東叉燒,如今也沒得叉燒粉賣,就又做不了。

    再就是法式鵝肝腸,越南的魚露……她對他們說,這就是四十年前的餐桌,聯合國開會似的,點哪一國的菜都有,那時候的上海,可是個小世界,東西南北中的風景都可看到,不過,話說回來,風景總歸是風景,是窗戶外面的東西,要緊的是窗戶裡頭的,這才是過日子的根本;四十年前的這根本其實是不張揚的,不張貼也不做廣告,一粒米一棵菜都是清清爽爽,如今的日子不知怎麼的變成大把大把的,而且糊裡糊塗的,有些像食堂裡的大鍋菜;要知道,四十年前的面,都是一碗一碗下出來的。

    老克臘聽出王琦瑤這話是說給他聽的,意思是告訴他四十年前的内心,而他所以為的隻不過是些皮毛。

    他曉得王琦瑤是在嘲笑他,但也不覺得難堪,相反,内心還很歡迎這樣的批評,這是帶領他入門的。

    他還體會到她的聰穎,那也是四十年前的聰穎,沒争得什麼地位,像委屈似地隐忍着,沒有張牙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