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老克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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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閣樓上放的老音樂,在他們聽來是有些耳熟,更使他們認定兒子是個老實的孩子。

    他的少言寡語,也叫他們放心。

    他們即便在一張桌上吃飯,從頭到尾都說不上幾個字。

    其實彼此是陌生的,但因為朝夕相處,也不把這陌生當回事,本該如此似的。

    說到底,這都是些真正的老實人,收着手腳,也收着心,無論物質還是精神,都隻顧一小點空間就夠用了。

    在上海弄堂的屋頂下,密密匝匝地存着許多這樣的節約的生涯。

    有時你會覺着那裡比較嘈雜,推開窗便噪聲盈耳,你不要怪它,這就是簡約人生聚沙成塔的動靜。

    他們畢竟是活潑潑的,也是要有些聲響的。

    在夏夜的屋頂上,躺着看星空的其實不止一個孩子,他們心裡都是有些鼓蕩,不知要往哪裡去,就來到屋頂。

    那裡就開闊多了,也自由多了,連鴿子也栖了,讓出了它們的領空。

    那嘈雜都在底下了,而他們浮了上來,漂流一會兒就會好的。

    像這樣有老虎天窗的弄堂,也是有些不同凡響的心曲,那硬是被擠壓出來的,老虎天窗就是它的歌喉。

     真了解老克臘的是上海西區的馬路。

    他在那兒常來常往,有樹陰罩着他。

    這樹明也是有曆史的,遮了一百年的陽光,茂名路是由鬧至靜,閑和靜都是有年頭的。

    他就愛在那裡走動,時光倒流的感覺。

    他想,路面上有着電車軌道,将是什麼樣的情形,那電車裡面對面的木條長椅間,演的都是黑白的默片,那老飯店的建築,磚縫和石棱裡都是有字的,耐心去讀,可讀出一番舊風雨。

    上海東區的馬路也了解老克臘,條條馬路通江岸,那風景比西區粗擴,也爽利,演的黑白默片是史詩題材,舊風雨也是狂飄式的。

    江鷗飛翔,是沒有歲月的,和鴿子一樣,他要的就是這沒有歲月。

    要的也不過分,不是地老天荒的一種,隻是五十年的流螢。

    就像這城市的日出,不是從海平線和地平線上起來的,而是從屋脊上起來的,總歸是掐頭去尾,有節制的。

    論起來,這城市還是個孩子,真沒多少回頭望的日子。

    但像老克臘這樣的孩子,卻又成了個老人,一下地就在叙舊似的。

    心裡話都是與舊情景說的。

    總算那海關大鐘還在敲,是煙消雲滅中的一個不滅,他聽到的又是昔日的那一響。

    老克臘走在馬路上,有風迎面吹來。

    是從樓縫中擠過來的變了形的風,他看上去沒什麼聲色,心卻是活躍的,甚至有些歌舞的感覺。

    他就喜歡這城市的落日,落日裡的街景像一幅褪了色的油畫,最合乎這城市的心境。

     這一天,朋友說誰家舉行一個派推,來人有誰誰誰,據說還有一個當年的上海小姐。

    他坐在朋友的摩托車後座,一路西去,來到靠近機場的一片新型住宅區。

    那朋友住一幢僑彙房的十三樓,是他國外親戚買下後托他照管的。

    平時他并不來住,隻是三天兩頭地開派推,将各種的朋友彙集起來,過一個快樂的夜晚,或者快"樂的白天。

    他的派推漸漸地有了名聲,一傳十,十傳百的,來的人呢,也是一帶十,十帶百,他全是歡迎。

    人多了,難免魚目混珠,摻和進來一些不正經的人,就會有不愉快的事情發生,比如撬竊的案子。

    但按照概率來說,人多了也會沙裡淘金地出現精英。

    因此,有時他的派推上會有特别的人物出場,比如電影明星,樂團的首席提琴手,記者,某共産黨或國民黨将領的子孫。

    他的派推就像一個小政協似的,許多舊聞和新聞在客廳上空交相流傳,可真是熱鬧。

     在這新區,推開窗戶,便可看見如林的高樓,窗戶有亮有暗,天空顯得很遼闊,星月反而遠了。

    低頭看去,寬闊筆直的馬路上跑着如豆的汽車,成串的亮珠子。

    不遠處永遠有一個工地,徹夜的燈光,電力打夯機的聲音充滿在夜空底下,有節律地湧動着。

    空氣裡有一些水泥的粉末,風又很浩蕩,在樓之間行軍。

    那賓館區的燈光卻因為天地樓群的大和高,顯得有些寂寥,卻是摧保的寂寥,有一些透心的快樂似的。

    這真是新區,是坦蕩蕩的胸襟,不像市區,懷着曲折衷腸,叫人猜不透。

    到新區來,總有點出城的感覺,那種馬路和樓房的格式全是另一路的,橫平豎直是講道理講出來的,不像市區,全是掏心窩掏出來的。

     在新區的夜空底下,這幢僑彙房十三樓裡的歡聲笑語,一下子就消散了,音樂聲也消散了。

    這點快樂在新區算得上什麼?在那高樓的蜂窩般的窗洞裡,全是新鮮的快樂。

    還沒加上四星或五星級的酒店裡的,那裡每晚都舉行着冷餐會,舞會,招待會。

    還儲留着一些豔情,那也是響當當的,名正言順,門口挂着"請勿打擾"的牌子。

    那裡的快樂因有着各色人種的參加,帶着普天同由的意思。

    尤其到了聖誕節,聖誕歌一唱,你真分不清是中國還是外國。

    這地方一上來就顯得有些沒心肺,無憂慮,是因為它沒來得及積蓄起什麼回憶,它的頭腦裡還是空白一片,還用不着使用記憶力。

    這就是一整個新區的精神狀态。

    十三樓裡那點笑鬧,隻是滄海一粟罷了。

    隻有開電梯的那女人有些不耐煩,這一群群,一夥夥,手裡拿着酒或捧着花,湧進和湧出電梯,又大多是生人,形形色色的。

     老克臘來到時,已不知是第十幾批了。

    門半開着,裡面滿是人影晃動。

    他們走進去,誰也不注意他們,音響開着,有很暴烈的樂聲放出。

    通往陽台的一間屋裡,掩着門坐了一些人在看電視裡的連續劇。

    陽台門開着,風把窗漫卷進卷出,很鼓蕩的樣子。

    屋角裡坐着一個女人,白皙的皮膚,略施淡妝,穿一件絲麻的藕荷色套裙。

    她抱着胳膊,身體略向前傾,看着電視屏幕。

    窗幔有時從她裙邊掃過去,也沒叫她分心。

    當屏幕上的光陡地亮起來,便可看見她下眼睑略微下墜,這才顯出了年紀。

    但這年紀也瞬息即過,是被悉心包藏起來,收在骨子裡。

    是蹑着手腳走過來的歲月,唯恐留下痕迹,卻還是不得已留下了。

    這就是一九八五年的王琦瑤。

     其時,在一些回憶舊上海的文章中,再現了一九四六年的繁盛場景,于是,王琦瑤的名字便躍然而出。

    也有那麼一兩個好事者,追根溯源來找王琦瑤,寫一些報屁股文章,卻并沒有引起反響,于是便銷聲匿迹了。

    到底是年經月久,再大的輝煌,一旦墜入時間的黑洞,能有些個光的渣就算不錯了。

    四十年前的這道光環,也像王琦瑤的人一樣,不盡人意地衰老了。

    這道光環,甚至還給王琦瑤添了年紀,給她标上了紀年。

    它就像箱底的舊衣服一樣,好是好,可是錯過了年頭,披挂上身,一看就是個陳年累月的人,所以它還是給王琦瑤添舊的。

    唯有張永紅受了感動,她起先不相信,後來相信了,便湧出無數個問題。

    王琦瑤開始矜持着,漸漸就打開了話匣子,更是有無數個回答等着她來問的。

    許多事情她本以為忘了,不料竟是一提就起,連同那些瑣瑣碎碎的細節,點點滴滴的,全都彙流成河。

    這是一個女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