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老克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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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事也不提了,成了一個禁區。

    這一天的結果,看起來是了減法,删去一些話題,但其實這減法是去蕪存精的,減去的都是些枝節。

    他們如今的相處是更為簡潔,有時竟是無言,卻是無聲勝有聲的。

    也有說個不停的時候,那可都是在說一些要緊的話,比如王琦瑤回憶當年。

    這樣的題目真是繁榮似錦,将眼前一切都映暗了。

    還有與那繁榮聯着的哀傷,也是披着霓虹燈的霞被。

    王琦瑤給他看那四十年前的西班牙木雕的盒子,沒打開隻讓他看面上的花紋,裡頭的東西不适合他似的。

    盒子上的圖案,還有鎖的樣式,都是有年頭的,是一個好道具,幫助他進入四十年前的戲劇中吉。

    他其實是有些把王琦瑤當好萊塢電影的女主角了,他倒并不充當男主角,當的是忠誠的觀衆,将戲劇當人生的那類觀衆。

    他真是愛那年頭的戲劇,看個沒夠的,雖隻是個看,卻也常常忘了自己身處何地。

     從王琦瑤的往事中擡起頭,面對眼前的現實,他是電影散場時的闌珊的心情。

    那一幕雖不是他經曆的,可因是這樣全神貫注地觀看,他甚至比當事人更觸動。

    當事人是要分出心來應付變故,撐持精神。

    他再躺到老虎天窗外的屋頂上,看那天空,就有畫面呈現。

    一幅幅的,在暗沉沉,鱗次栉比的屋頂上拉過。

    哦,這城市,簡直像艘沉船,電線杆子是那沉船的桅,看那桅的上面還挂着一片帆的碎片,原來是孩子放飛的風筝。

    他幾乎難過得要流出眼淚。

    沉船上方的浮雲是托住幻覺,海市蜃樓。

    耳邊是一聲一聲傳來的打樁聲,在天字下激起回聲,那打樁聲好像也是要将這城市砸到地底下去的。

    他感覺到屋頂的顫動,瓦在身下咯吱咯吱地叫。

    現在,連老爵士樂都安慰不了他了,唱片上蒙起了灰塵,唱外也鈍了,聲音都是沙啞的,隻能增添傷感。

    他不知什麼時候睡着的。

    天上有了星辰,驅散了幻覺,打樁聲卻更歡快激越,并且此起彼伏,像一支大合唱。

    這合唱是這城市夜晚的新起的大節目,通宵達旦的。

    天亮時,它們才漸漸收了尾音,露水下來了。

    他不由一哆感,睜開眼睛,有一群鴿子從他眼前掠過,撲啦啦的一陣。

    他想:這是什麼時候了?他迷蒙地望着鴿子在天空中變成斑點,自己也成了其中的一個。

    太陽也出來了,照在瓦棱上,一層一層地閃過去,他要起來了。

     他問王琦瑤說,有沒有覺着這城市變舊了。

    王琦瑤笑了,說:什麼東西能長新不舊?停了一下,又說:像我,自己就是個舊人,又有什麼資格去挑剔别的?他有些辛酸,看那王琦瑤,再是顯年輕也遮不住浮腫的眼睑,細密的皺紋。

    他想:時間怎麼這般無情"上憐惜之情油然生起。

    他擡起手摸摸王琦瑤的頭發,像個年長的朋友似的。

    王琦瑤又笑了,輕輕彈開他的手,他卻不依了,反握住她的手,說:你總是看不起我。

    她用另一隻手理理他的頭發,說:我沒有看不起你。

    他堅持說:你就看不起我。

    王琦瑤也堅持:我就沒夜看不起你。

    他又說:其實,年齡是無所謂的。

    王琦瑤想了想說;那要看什麼樣的事情。

    他就問:什麼樣的事情?王琦瑤不回答,他便追問,間緊了,王琦瑤才說:和時間有關系的事情。

    這一句話說得很滑頭,兩人都笑了,手還握在他手裡。

    這情形有些滑稽,還有些無聊,可在這滑稽與無聊下面,還是有一點嚴肅的東西。

    這點東西是不堪推敲的,推敲起來會是慘痛的。

    有誰見過這樣的調情?相距有四分之一個世紀的,完全錯了時辰,錯了節拍。

    倘若不是那背後的一點東西,便有些肉麻了。

    他們手拉着手,又是停着了。

    好在兩人都是有耐心,再說又是個沒目的,急又能急什麼?因此,便漸漸地松了手,一切還按老樣子進行。

    就算有時會插進幾句唐突的話,應付過去,還是老樣子。

     有一回,他說:你不能怪我!王行瑤回答:我又沒有怪你!他說。

    你心裡怪我,怪我來遲了。

    王琦瑤笑笑,停了一下說:我們還是修修來世吧!他問:修來世做什麼?王琦瑤反問:難道沒聽說這一句話?修百年才能同舟,修千年方可共枕。

    說到"共枕"兩個字,雙方的心都一動,靜了下來。

    王琦瑤漸漸紅了臉,覺着說話不妥,有想入非非之嫌,又看他是低頭沉默着,就以為是不悅之色,不禁難堪得落下淚來。

    怕他看見,趕緊轉身去到竈間,站了一會兒,收拾了一些不知什麼東西,再回來。

    卻見人已經不在了。

    桌上留了個條,上面寫着:既有今生,何必來世。

    看了這字,心裡反倒平靜下來,還有些好笑,想這是在幹什麼?難道還當真嗎?伸手将那字條團了。

    這一回就這樣過去了,以後,許多這樣的箭在弦上的日子都安然過去。

    不過,想想卻有些後怕的,眼看着就走到薄刃上,一個閃失便可掉下去的,卻又不知怎麼地收住了腳。

    走鋼絲般的遊戲,是有些刺激的。

    可也不能多,多了就要失足了。

    因此,當他們單獨相處時,會有一股緊張的空氣,劍拔弩張的。

    這樣的時候,張永紅的到來,便會受到他們真心的歡迎。

    有第三者在,他們便可暫時避免去走鋼絲。

    他們三個人說着些海闊天空的話題,無論說到多遠,于這兩個人其實都是一個意思。

    有了張永紅這個外人,這兩個便成了自己人,她的不相幹反證了他們的互相幹聯。

    于是,默契便産生了。

    張永紅的加入,真是解決了他們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大苦惱,延緩了停滞的時間。

    漸漸地,張永紅變成了他們不可缺少的人。

     這一日,他再一次提出請客吃飯,因是包括張永紅在内的,王琦瑤便無法推辭了。

    下一日,張永紅卻帶了長腳一起來,四個人來到錦江飯店底層的西餐廳吃牛排。

    長腳雖是臨時加盟的,倒唱了主角,數他的話多。

    說着時下的流行語和街頭傳聞,天外奇談一般,讓人目瞪口呆的。

    這些事情,老克臘和張永紅還不覺新鮮,王琦瑤卻大開了眼界,真不知道在這城市夜也平常晝也平常的生計裡,會有着燒殺掠搶,刀光血影的。

    心中半信半疑,就當故事來聽。

    一頓飯有聲有色地結束,長腳又要付錢,并且力不可擋。

    老克臘争奪了幾番,也沒成功,隻得由他做了東。

    張永紅無所謂誰付錢,這兩人則覺得吃錯了飯似的,很不稱心。

    原先是借了張永紅的幌子想做成一件私事,不料竟落了空,一些醞釀許久的心情也落了空。

    那一對出了門去便揮手上了一輛出租車,幹别的去了。

    剩下他們站在馬路沿,一時茫然不知接下去該去哪裡。

    兩人沿了長廊走了一段,那尴尬才好些,老克臘說:真心請你吃一頓飯的,到底也沒請成。

    王琦瑤就笑:還是誠意不夠啊!他也說:再加油吧!說罷,将雙手插在褲兜裡的臂彎朝王琦瑤張了張,王琦瑤伸手挽住了。

    茂名路這條林xx道,有着用不盡的羅曼蒂克。

    你以為那樹陰是遮涼的?不對,那是制造夢境的,将人罩在影裡,蒙上一層世外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