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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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次,她竟破口大罵,罵這些親人是催死的人。

    這些謾罵全被她們當作病人的痛苦而心甘情願地承受了。

     王琦瑤并不知道蔣麗莉生病。

    這些日子,蔣麗莉在長沙搞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一個月回來四天,所以她們也就不常見面。

    這天她走過蔣麗莉家弄堂,看見老張的母親出來買切面,便上前招呼了一聲。

    他母親其實記不起王琦瑤是誰,但她是個熱心腸的老太太,特别喜歡與人親近,又加上這些日子憋得難過,站下來一說就沒個完。

    王琦瑤聽了不禁大驚失色,她顧不上安慰淌着眼淚的老太太,返身就向弄堂裡走。

    她徑直走進房間,穿過靜坐無語的人們,推開蔣麗莉的房門。

    房間裡拉着窗簾,開一盞床頭燈,蔣麗莉靠在枕上,讀一本《支部生活》,看見她來,露出了笑容。

    王琦瑤很少看見蔣麗莉的笑容,她總是漫着眉,怨氣沖天的樣子。

    如今這笑容看上去可憐巴巴的,像是讨饒的樣子,不由一陣鼻酸。

    她在床邊坐下,心裡打着戰,想才幾天不見,竟就慎摔成這個樣。

    蔣麗莉不知道真正的病情,隻以為是得了肝炎,因怕王琦瑤有顧慮,解釋說是慢性的,所以不傳染,也就不住隔離病房了。

    又問王琦瑤她孩子怎麼樣了?什麼時候帶她來玩。

    說到此,再解釋了一遍慢性肝炎的不傳染。

    王琦瑤心酸得說不出話,見蔣麗莉卻是想說說不動,便不敢多留,告辭了出來。

    一個人在太陽很好的馬路上亂轉了一氣,買了些并不需要的東西,再回到家裡,已是午飯時間,肚子卻飽飽的。

    炒了點剩飯給孩子吃,自己坐着鈎羊毛風雪帽。

    鈎着鈎着,心裡慢慢平靜下來,第一個念頭,便是去找程先生。

     這天晚上,程先生一直将她送下樓,兩人在外灘走了一會兒,都是心亂如麻,隻得放下另說。

    江面上有一些水鳥在低低地飛行,開往浦東的輪渡在江心鳴着汽笛,隐隐約約地傳來。

    背着江堤望去,不由就要仰起頭來,殖民時期英國人的建築高大森嚴。

    這些建築的風格,倘要追根溯源,可追至歐洲的羅馬時代,是帝國的風範,不可一世。

    它臨駕于一切,有專制的氣息。

    幸好大樓背後的狹窄街道,引向成片的弄堂房屋,是民主的空氣,黃浦江也象征着自由。

    海風通過吳世口,從江上卷來,本是要一往無前而去,不料被高樓大廈擋住,隻得回頭,印加了外力,更加洶湧澎湃。

    幸而有開闊的江面供它鋪陳,不至于左沖右突,變得狂暴,但就此外灘卻總有着風在鼓蕩,晝夜不息。

    走在江邊,程先生問王琦瑤孩子怎麼樣,王琦瑤說很好,又說倘若她要有個三長兩短,請他照顧這個孩子。

    程先生不由笑道:蔣麗莉生了絕症,你來托孤。

    兩人想起了蔣麗莉,一顆心又沉重起來。

    停了一會兒,王琦瑤說,晚托不如早托呢!程先生說:我要是不接受呢?王琦瑤就說:那可不由你,我反正是賴上你了。

    話裡有着一股認真的悲怆,使它聽起來也不顯得輕排了。

    程先生扭過頭去,看那黑暗裡的江水,閃着一些微光,眼前卻浮起當年他們一男二女三個,一同去國泰影院看電影的情景,心想究竟有多少歲月過去了呢?怎麼連結局都看得到了。

    這結局又不是那結局,什麼都沒個了斷,又什麼都了斷了。

     這天,王琦瑤還與程先生商量,是不是勸說蔣麗莉搬回娘家去住,清靜一些,飲食也好些。

    豈不料,在他們約好去看蔣麗莉的前一天,她母親已經去看過她,幾乎是被蔣麗莉趕了出來。

    其時,蔣麗莉的父親早已回到上海,與她母親正式離婚,将房子和一部分股息分給她母親,自己和那個重慶女人在愚園路租了房子住。

    蔣麗莉的弟弟一直沒有結婚,與人也無來往,每天下班回到家裡,便把自己反鎖在房間聽唱片。

    他們母子生活在一個屋頂下,卻形同路人,有時一連幾天不打個照面的。

    平日裡,她母親隻有一個保姆可以作陪,那保姆見她軟弱可欺,并不将她放在眼裡,一天倒有半天在外交遊,于是,連保姆都不常照面了。

    這幢小樓因為人少顯得格外空廓寂寥,院子裡的花草早已凋謝,剩下殘枝敗葉,後來連殘枝敗葉都沒了,隻有垃圾灰土,更增添了荒涼。

    幸好她母親生性愚鈍,不是那種感時傷懷的人,因此身心不緻受到太大傷害。

    隻覺得時間過得慢,不知如何打發。

    知道蔣麗莉生病,她先是在家哭了一場。

    像她這樣頭腦簡單且不求甚解的女人,總是靠眼淚來緩解困境,安撫心靈,并且總能收到好效果。

    哭過一場後,果然生出些希望,豁然開朗似的。

    她洗了臉,換上出門的衣裳,已經走到門口,又覺不妥,生怕惹那信仰共産黨的女兒女婿讨厭。

    便回到房間,重又換一套樸素些的,再走出門去。

    走在去女兒家的途中,她懷着鄭重的心情。

    她本來是怕去蔣麗莉家的,總共隻去了兩三回。

    那三個外孫看她的眼光就像在看怪物,女兒也不給她面子,來不迎,去不送,說話也很刻薄。

    女婿倒是忠厚入,是唯一待她禮貌的人,卻又輪到她看不上他了,嫌他的山東話聽不懂,又嫌他嘴裡有蔥蒜氣,就愛理不理的。

    女婿也不會奉承,隻能由着她受冷落去。

    如今,蔣麗莉的病就好像替她撐了腰似的,她理直氣壯地走進蔣麗莉的家,對屋裡那群外鄉人視而不見,一徑推開蔣麗莉的房間。

    她坐下不到五分鐘,就提出了十幾條批評和建議,那批評是否定一切,建議則明知做不到也要提的。

    蔣麗莉先是忍受着,可她母親卻得寸進尺,越發趁興,竟動起手來,當場就嚷着要與蔣麗莉換床單被褥,洗澡洗頭,一切重新來起的架勢。

    蔣麗莉違反駁的耐心都沒了,一下子将床頭燈摔了出去。

    外屋的山東婆婆聽見動靜鬥了膽闖進門,屋裡已經一團糟。

    水瓶碎了,藥也灑了,那蔣麗莉的母親煞白了臉,還當她是個好人似地與她論理。

    蔣麗莉隻是摔東西,手邊的東西摔完了,就揮枕頭被子。

    她婆婆拾起被子一把将她裹住,隻覺得她在懷裡篩糠似地抖,隻得勸親家母先回家轉,過些時再來。

    蔣麗莉看着母親退出房間,一下子就癱軟下來。

    從此,她婆婆便不敢随便放人進房間,事先都要通報一聲,蔣麗莉讓進才放行。

     程先生同王琦瑤去看蔣麗莉時,遭到了拒絕。

    那山東老太出來告訴他們,蔣麗莉身上乏,要睡覺,不想見人。

    老太太的表情就好像自己有錯似的,眼睛都不敢看他們,千般萬般地對不住。

    兩人都有些明白蔣麗莉不見他們的原因,又不敢承認,心裡一陣灑惶。

    蔣麗莉的不見就好像是一種譴責,此情此景,這譴責是叫他們永世不得翻身的。

    兩人更是不敢着老太太的眼睛,互相也躲避着目光,趕緊地分了手,各自回家。

    事後,又分别去探望蔣麗莉。

    程先生還是吃了辭客令,灰溜溜地出來,沿了淮海路朝東走。

    走過一家酒館,裡面吵吵嚷嚷的,白木方桌邊坐的盡是做工模樣的人,門口染一口大油鍋,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