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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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臭豆腐,油香和着酒香,撲面而來。

    他走進去,也在桌邊坐了一個位子,要了二兩黃酒,一碟百葉絲。

    同桌的人互相都不認識,各自對了一兩碟小菜喝酒。

    鄰桌也有是熟人相聚,聲浪一陣高過一陣。

    程先生半兩酒下肚,心裡熱了,眼裡也熱了,不覺掉下成串的淚珠。

    沒有人注意他。

    油鍋的熱汽蒸騰彌漫,人都是掩在煙霧中的,模模糊糊,程先生可以盡情地傷心。

    就在這時候,王琦瑤已經坐在了蔣麗莉的床邊。

    她是和程先生前後腳到的蔣麗莉家,程先生剛出弄口,她就來了。

    蔣麗莉讓她進了房間。

     王琦瑤走進房間,第一眼是覺着蔣麗莉要比前一回好些了。

    她頭發梳得又齊又平,順在耳後,新換一件白襯衣,臉頰上有一些紅暈,靠在爆起來的枕頭上。

    看見王琦瑤,沒有招呼,反把頭扭向一邊,背着她。

    王琦瑤在床邊坐下,一時也不知說什麼好。

    蔣麗莉背着臉的側影,好像在飲泣。

    窗簾拉開了半幅,有将近黃昏的陽光流瀉進來,鍍在她的頭發和衣被上,看上去有一股難言的憂傷。

    停了一會兒,蔣麗莉卻笑了一聲,說:你看我們三個人滑稽不滑稽?王流搖不知該怎麼回答,隻得賠笑一聲。

    聽見她笑,蔣麗莉便轉過臉來,望了她說:他剛才又來,我就不讓他進來。

    王琦瑤說:他心裡很難過。

    蔣麗莉繃緊臉,怒聲說:他難過關我屁事!王琦瑤不敢說話了,她發現蔣麗莉其實是在發燒,臉越漲越紅,倒是少見的鮮豔。

    她伸手去摸蔣麗莉的額頭,被她猛地推開了,手心卻是滾燙的。

    蔣麗莉坐起來,欠着身産技開床邊寫字台的抽屜,拿出一本活頁夾,扔給王琦瑤。

    王琦瑤打開一看,見是手寫的詩行。

    她立刻認出是蔣麗莉的作品,就好像回到了十多年前的女學生時代。

    那些矯情的文字是燒成灰也寫着蔣麗莉的名字的。

    它們再是矯情,也因着天真而流露出幾分誠心。

    這些風月派的詩句總是有一種令人難過的肉麻,真實和誇張交織在一起,叫人哭不是,笑不是。

    王琦瑤本是最不能讀這些的,也是因為這她反不敢與蔣麗莉親近。

    可這時候,王琦瑤讀着這些,卻覺着眼淚都冒上來了。

    她想,就算是演戲,把性命都賠了進去,這戲也成真了。

    她看出那詩句底下,行行都寫着一個名字,就是程先生的名字,不論是好句子,還是壞句子。

    蔣麗莉從王琦瑤手中奪過活頁簿,嘩嘩地翻着,挑選那些最可笑的念着,沒念完自己就笑開了。

    她的笑聲是那麼響,惹得老太太将門推開一條縫,朝裡望了望。

    蔣麗莉伏在被子上,笑得直不起腰,說:王琦瑤,你說,這算什麼?她的眼睛閃爍着銳利的光芒,聲音變了腔調,也是尖銳的。

    王琦瑤搖不禁有些害怕,去奪她手裡的本子,不讓她再念。

    她不松手,兩人争奪着,她竟在王琦瑤的手背上抓出一道血痕。

    王琦瑤還是不松手,堅決地把本子搶了過來,并且按她躺下。

    蔣麗莉掙紮着,笑聲漸漸變成了哭聲,眼淚從她鏡片後面滾滾而下,她說:你們穿一條褲子,你們合起來害我,說是來看我,其實是來氣我!王琦瑤急了,忘了她是個病人,大聲說:你放心,我不會和他結婚的!蔣麗莉也急了,大聲說:你和他結婚好了,我怕你們結婚嗎?你把我當什麼人了!王琦瑤流着淚說:蔣麗莉,你多麼不值得,為了一個男人,就不好好做人了,你簡直太傻了!蔣麗莉淚如泉湧地說道:王琦瑤,我告訴你,我這一輩子都是你們害的,你們害死找了!王琦瑤忍不住抱住她,說:蔣麗莉,你以為我木知道?你以為他不知道?蔣麗莉先是将她推開,後又一把拉進懷裡,兩人緊緊抱住,哭得喘不過氣來。

    蔣麗莉說:王琦瑤,我真是太倒黴太倒黴了!王琦瑤說:蔣麗莉,說你倒黴,我就更倒黴了。

    多少不如意都是壓抑着,此時翻腸倒肚地湧上來,湧上來也是白搭,任憑怎麼都挽回不了的。

     她們不知抱着哭了多久,腸子都揉斷了似的。

    後來是蔣麗莉口腔裡的味道提醒了王琦瑤,那味道夾着甜和腥,緩緩地散發着腐爛的氣息。

    王琦瑤想起她是一個病人,強忍着傷心,把眼淚咽了下去。

    她松開蔣麗莉,将她按在枕上,又去絞來熱毛巾給她擦臉。

    蔣麗莉的眼淚就像是長流水,流也流不斷。

    這時候,天也暗了下來。

    那邊酒館裡的程先生,喝酒喝到一個段落,已伏在桌上起不來了。

    他耳畔有汽笛的聲音,恍館間自己也登上了輪船,慢慢地離了岸。

    四周是浩渺的大水,木見邊際的。

    一九六五年的歌哭就是這樣渺小的偉大,帶着些杯水風波的味道,卻也是有頭有尾的,終其人的一生。

    這些歌哭是從些小肚雞腸裡發出,鼓足勁也鳴不高亢的聲音,怎麼聽來都有些嗡嗡營營,是斂住聲氣才可聽見的,可是每一點嗡營裡都是終其一生。

    這些歌哭是以其數量而鑄成體積,它們聚集在這城市的上空,形成一種稱之為"靜聲"的聲音,是在喧嚣的市聲之上。

    所以稱為"靜聲",是因為它們密度極大,體積也極大。

    它們的大和密,幾乎是要超過"靜"的,至少也是并列。

    它們也是國畫中叫做"破"的手法。

    所以,"靜聲"其實是最大的聲音,它是萬聲之首。

     僅僅一周之後。

    蔣麗莉脾髒破裂,大出血而死。

    身邊是老張,三個孩子,還有來自山東的親屬,團團地圍着她。

    可她一直處在昏迷之中,并沒有留下什麼話。

    她所在的工廠為她舉行了追悼會,悼詞中說她與剝削階級家庭劃清界限,一生都沒有停止對加入共産黨的追求;她的父親、母親和弟弟都沒來參加。

    他們似乎覺得,他們的到場會亵渎蔣麗莉的人生理想。

    但他們在家裡為蔣麗莉做了從頭七到七七完整的一套送殓儀式。

    在這七七四十九天裡,她的家人坐在一處,有時靜默,不時低聲地交談,流露出寬諒和理解的氣氛。

    可蔣麗莉卻永遠地缺席,再不會回來,與這靜谧的聚會無緣。

    程先生和王琦瑤也沒參加追悼會,事實上,他們是在追悼會之後才知道蔣麗莉的死訊。

    大悲之痛似乎已經過去,這消息甚至還使他們産生輕松之感,是為蔣麗莉的終于解脫。

    盡管他們自己也沒什麼值得慶幸的事情,可他們都是妥協的人,懂得随遇而安,而不像蔣麗莉一生都在掙紮,與什麼都不肯調和,一意孤行,直到終極。

    他們對蔣麗莉的祭把是分開進行,互相都瞞着,卻不約而同是在第二年的清明。

    程先生獨自去龍華骨灰存放堂灑掃一回,王琦瑤則是在夜深人靜時替她燒了一刀紙。

    雖然是她不信,蔣麗莉也不信,可總是萬般無奈中的一點安慰,否則又能如何?追悼會上,蔣麗莉的山東婆婆哭聲不斷,幾乎将廠領導的悼詞遮蓋。

    她的啼哭引起一片應和之聲,這鄉下人的哭喪調,使整個追悼會從頭至尾充滿了真實的哀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