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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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問:戰友呢?大王說戰友走了,說話間,就進了餐廳。

    餐廳裡還很熱鬧,屏風攔去大半,後面是哪個單位的新年聚餐,顯然已經酒酣人飽,正互相拉歌,喧嘩得很。

    他們四人在稍許僻靜的角落裡坐下,服務小姐送上菜單,這一回是大王親自點菜,大王說:今天是慶祝,也是送行。

    那三個面面相觑:為誰送行?大王對着毛豆笑道:送你呀!我們的合約到期了。

    毛豆這才悟過來,“哦”了一聲。

    大王繼續點菜,點畢後,卻讓小姐先上一盆面條。

    這一日是有些餓過勁了,方才還恨不得立刻進食,此時,聞見餐廳裡的油氣,竟飽了。

    等面條上來,分到各人,隻一小碗,熱騰騰地下肚,才緩過勁來,又有了食欲,冷盤也上來了。

    到底是大王懂得吃的科學。

    暖烘烘的餐廳裡,細看去,玻璃吊燈,水曲柳護壁闆,塑料高泡牆紙,都蒙了薄薄的油垢,但也是膏腴之氣,增添了豐饒,讓人滿足。

    大王吃着菜,說了一個天目山和尚吃粥的傳說。

    說的是天目山上的禅源寺,原先是個大寺,單是禅房就有上萬,出家人數千,日出時分,旭日光照大殿,正殿,側殿,二進殿,三進殿,鋪排開一行行案子,案上則排開一行行粥缽和鹹菜缽,然後和尚們開始吃粥。

    滾燙的白粥,竹筷劃進嘴裡,包住,咽下,竟無一絲聲息。

    想想看,數千和尚喝熱粥,悄然無聲,是什麼場面?那是入了化境。

    這故事說完,那三個不由都聽見了自己的咀嚼聲,分外響亮,一時不敢動嘴。

    并一刻,又轟然笑起來:管它呢!我們又不是出家人。

    大王說:随意,随意,我不過是在說心功的一種。

    二王接着也想起關于功夫的一則故事,說的是他的師傅教他,每天早起練功,必是不吃飯,不喝水,憋着屎尿,等一趟拳走完,才吃喝拉撒。

    講的也是“并功”。

    三王說的卻是相反,不是“并”,而是“放”。

    他沒有拜過師傅,遇到二王和大王之前,也沒有教導他的人,是在同行中間互傳經驗得到的方法,就是挨打時要大口呼吸。

    他說,你們一定看見過,挨打的人總是大聲叫喊,你們千萬不要以為他是受不了,恰恰相反,他是在大口呼吸,這樣,傷就不會積淤起來,而是散發出去了。

    雖然表面上背道而馳,實質上講的還是一樁事,如何控制身體,增強能量。

    輪到毛豆了,毛豆為難了一陣,在大家鼓勵下,講他從小在飯桌上受他母親訓戒,吃飯不許出聲,說那是“豬吃食”,将來會沒飯吃,吃人泔腳的命。

    這就與三王反過來了,表面上與大王講的是一件事,實際上呢?卻跑題了。

    到底入道淺,還不能真正領略精神。

    但是,即便隻是表面的相似,也很可貴了。

    所以,大家還是給予掌聲鼓勵。

     大王讓二王三王向毛豆敬酒,并且每人說一句臨别贈言。

    二王一仰脖,飲幹杯中酒:禅家說,修百年方能同舟,我們兄弟算是有緣;俗話又說,有緣千裡來相會,想當初,兄弟我們天各一方,陌路相逢——隻聽“叮”的一聲,大王在玻璃杯上叩一下:打住,累贅了。

    于是,二王打住。

    三王将喝幹的杯底朝毛豆照一照:千言萬語彙作一句,好人一生平安!很好,大王說。

    毛豆正要喝酒,也說一句回敬的話,不料,大王對了他舉起茶杯,大王從來不沾酒——以茶代酒,也要向毛豆贈言,毛豆不禁惶恐地紅了臉。

    大王喝幹杯中的茶,臉色忽變得嚴肅:相逢一笑泯恩仇!“恩仇”兩個字是說到節骨眼了,他們不由得都想起彼此相識的往事,說是往事,其實才不過幾日時間,這就是閱曆的作用了。

    人都是一生時間,有的一生平淡如水;而有的,應當說是極少數的人生,卻起伏跌宕,一波三折。

    這就使得時間的概念也有了變化,有的人一生像一天,而有的人,一天可經曆幾世。

    人生的質量有多麼大的差别啊!毛豆必須要作回應了。

    他喝下滿滿一盅酒,臉都紅到頸脖底下了,這幾日的漂泊生活,已經在他身上留下印記。

    因總是在鄉間野外行車,風吹日曬,他變得黑,而且皮膚粗糙。

    新長出的唇須也硬紮許多,頭發呢,長了,幾乎蓋在耳朵上。

    令人難以置信地,他似乎還長了個子,有些魁偉的意思了。

    這樣一個大男子漢,此時卻窘得紅了臉,嗫嚅着說不出話,就像個孩子,看上去實在惹人愛憐。

    他們發現,短短幾日相處,他們都已經喜歡上這個青年了。

    雖然他來自另一種生活,馬上又要回那生活中去,可他依然是個可愛的青年,誰能要求所有人對生活都持同一種看法呢?毛豆嗫嚅了一會,說出一句話來:我永遠不會忘記你們!這話說得很樸素,卻很真摯,大家都受了感動,再加上酒,眼睛裡就汪着淚。

    屏風那邊還在唱歌,伴奏帶的電聲差不多蓋住了一切。

    但比起他們這邊的動靜,那喧嘩就顯得空洞了。

     吃完飯,上到客房樓層,進房間。

    戰友給訂了兩個标準間,浴缸,坐便器,大理石的洗臉台,電視機,沙發椅,壁櫥,甚至保險箱,一應俱全,但每樣東西都壞了一點。

    像大王帶毛豆住的那間,洗臉池下水道壞了,水直接落到地上,于是就用個塑料桶接着;壁櫥裡高科技地裝了自動燈,可是因為櫥門關不上,燈就關不滅,始終亮着;電視機屏幕則雪花飛舞。

    但不管怎麼,也是标準間,比那無名小鎮上的小客棧,不知強到哪裡去,而且和國際接軌。

    更何況,幾個夜晚是無處可歸。

    大王讓毛豆先泡澡,毛豆放了一缸熱水,躺進去。

    浴室裡霧氣缭繞,渾身舒泰,竟睡了過去。

    迷蒙中聽見房間裡的電話響了兩聲,就想是大王與戰友在通話。

    不知睡了有多少時間,結果是讓一口水嗆醒的,因為滑下浴缸底了。

    毛豆趕緊爬起來,匆匆抹肥皂,洗頭洗身子,然後,三把兩把擦個半幹,跑出浴室,想他耽誤大王泡澡休息了。

    浴室裡的水汽彌漫進房間,雲遮霧繞,大王對着窗外吸煙,看上去背影有些朦胧。

    毛豆喊他,他回過身來,兩眼卻是炯炯的。

    他招手讓毛豆過去,指他看窗外的夜景。

    窗外一片漆黑,定睛一會兒,便見黑中浮着稀薄的光,顯現出一些灰暗的線條和塊面,是公路和房屋。

    毛豆看看窗外,又回頭看大王,眼睛裡是迷茫的表情。

    大王說:現在,我們就好像站在燈塔上,站在黑暗中的光明裡。

    毛豆并不懂大王的意思,隻是覺着大王的深刻,不是他毛豆,也不是一般人能夠理解。

    大王對着黑壓壓的窗外,說起一條船的故事。

    這條船的名字叫方舟,就是上帝決定制造大洪水之前,将這秘密惟一告訴了名叫諾亞的好人,囑諾亞制造的逃生的船。

    上帝說,這條船必須十分寬大并且堅固,裡面要乘進諾亞一家,還有每一種動物,無論天上飛的,地下走的,每一種都是一公一母兩隻,再要裝進大量的食物,足夠船上的人和動物度過洪水泛濫的四十個晝夜。

    等到四十個晝夜過去,諾亞走出方舟,看見洪水已經平息,所有的生靈不複存在,可謂“白茫茫大地真幹淨”,然後方舟上的活物登上陸地,重新繁衍出一個新世界。

    講到此處,大王就問了毛豆一個問題:為什麼上帝要讓諾亞逃過大洪水?毛豆說:因為諾亞是個好人。

    大王笑了:這是不消說的。

    毛豆又說:諾亞是個有本事的人。

    大王又笑:這也是不消說的。

    毛豆不服氣道:那你說呢?大王說:因為諾亞在耶和華眼前蒙恩。

    毛豆又聽不懂了,這時電話鈴響起,毛豆以為大王會接,大王卻讓他接。

    接起來,竟是個女聲,毛豆不由得吓一跳,求助地看着大王,大王樂得笑出聲來。

    毛豆問:你找誰?電話裡的女聲說:我找你!毛豆越發驚慌:你是誰?女聲說:哥哥你的妹妹!毛豆“砰”一下挂上話筒,電話卻又響起,毛豆不敢接了,看着一陣陣鈴響的電話機,急促地呼吸着,大王早已笑翻在床上。

    毛豆忽又覺着大王不那麼深刻了,也不是不深刻,而是在深刻的同時,還有着另一面,不那麼費解難懂的一面,就好像是他的兄長。

    毛豆其實沒有多少對于兄長的體驗。

    他的哥哥韓燕飛——韓燕飛是多麼遙遠的一個人了啊!哥哥韓燕飛從小就不像是哥哥,他被壓在家庭的底層,完全沒有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