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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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字頭,這車變得越來越陌生了。

    日頭煌煌地照,耳裡灌滿汽車發動機的“行行”聲,還有輪胎和路面摩擦的“嗖”聲。

    毛豆直起身子,四下裡望去,心裡恍惚,不曉得這是什麼地方。

    冬歇的田間,有一座小水泥房子,大約是變壓站。

    門上新貼了對聯,看不清字樣,隻看見醒目的紅。

    毛豆忽然一陣心跳:他為什麼不跑呢?沿了地邊往相反方向跑,再跑下岔路,一徑跑進村裡——車裡人正睡到酣處,等睡醒過來,還要調轉車頭,可不那麼容易!毛豆的腿開始發顫,他向路邊農田邁了幾步,不知為什麼,沒有跑,而是解開褲扣對了地裡撒尿。

    天地多麼廣大,看不到邊。

    天又是多麼藍,上面有幾絲白,就好像是那藍起的皺。

    公路上的車也是甲殼蟲,不是像上海城市裡,被高樓襯小的,而是被天地襯的,連公路都隻是一條褲腰帶。

    還有遠處那些房子啊,樹啊,橋啊,都是小玩意兒。

    而他自己,毛豆,簡直就像沒有了似的。

    就在這茫然的時刻,車上下來了大王,二王,三王,睡眼惺忪地,也對了地裡撒起尿。

    毛豆知道跑已無望,反平靜下來。

    待上車時,大王換了他,他就坐到副駕駛座上。

    方才那一時緊張過去,人陡地松弛下來,不一時,便睡熟了。

    中間有幾回醒來,每一回,開車的人都不是同一個。

    先是二王,後是三王,再又是大王。

    他睜眼認了認人,就又睡過去。

    最後一趟醒來,車窗前面的路上方,正懸了一個金紅的日頭,不停地向後退,退,退,終于退到路邊,筆直墜落下去,武進到了。

     在冬日短暫的夕照裡,街和樓有一時的金光燦爛,轉眼間灰黃下來,進入暮霭,卻有一股暖意生出,是安居的暖意。

    蟲和鳥都是在這一刻裡回巢了。

    車在街上盤桓,猶疑着要進哪一條岔路。

    武進出乎意外地大和繁華,因與常州市相連,看上去竟是個大城市。

    幾幢高層建築兀立于樓群之上,玻璃外牆反射着最後幾縷光輝,地下是車和人。

    可能因為街面無當地寬闊,車與人就無序地漫流着,反使得交通壅堵。

    大王似乎也有些茫然,在互相搶道的人車堆裡,進也不得,退也不得,前後左右的車都在鳴笛。

    亂了一陣,終于又找着方向,各自調整位置,就像千頭萬緒中忽有了一個眼似的,輕輕一抖,分外流利地解開來。

    這樣,大王就把車開進直街,駛上另一條平行的馬路。

    大王放慢車速,沿馬路緩行。

    街沿多是臨時搭建,結構簡易的店鋪,發廊,飯館,摩托車行,洗車鋪。

    有些店鋪正打烊,卷簾門“嘩啷啷”地落地,另有一些,則悄然張起燈來,暮色沉暗中,顯出一種幽微的氣息。

    車開到街尾,過一座水泥橋,再從前街繞一個圈子,回到這街上。

    車開得更緩,并且貼了街沿,此時,街上無論人,還是車,都稀落下來。

    有幾家飯館門前,亮起了霓虹燈,竟也顯出一些都會的靡頹聲色。

    大王終于确定了地址,在一爿碟片店前停下,然後自己下車,推門進店。

     車熄了火,寒意漸漸升起,大半也是腹中空空的緣故,從一早吃豆漿油條到現在,他們再沒有進食。

    但二王三王是受過生活磨練的人,連毛豆,開出租不也常常錯過飯時?所以,都保持着鎮定,安靜坐在車内。

    天黑到底,街燈顯得亮了,柏油路面起着反光。

    有一時,竟沒有一個人,一輛車過往。

    可僅僅是一時,飯店的門,開關頻繁了,突然間冒出人來。

    也是以年輕的男女為多,沓沓而來。

    有幾輛車開來,停靠在路邊,然後車上人下車,啪啪地關上門。

    飯店門楣上的紅燈籠更紅更亮,玻璃門打着閃,漏出一點熱鬧,又掩住了。

    這一輛車裡暗着燈,誰也看不見裡面的人,有手腳閑不住地走過來,就車後蓋上重重拍一下。

    車裡人也沒反應,他們在等待他們的頭回來。

     大王其實去得并不久,隻是很奇怪地,他并沒有從進去的碟片店裡出來,他們三雙眼睛一直看着碟片店的門,大王卻從天而降似的,忽然拉開車門,坐進來了。

    再仔細一看,并不是大王,不等他們回過神來,車已經開動。

    這時候,他們發現前面有一輛藍色桑塔納,正亮着尾燈離開街沿,他們的車跟随其後,相距一段距離,駛出街去。

    三個人都沒發問,倒不是對來人的信賴,而是信賴大王。

    大王是這樣一個特殊的人,跟了他,就必須過一種特殊的生活。

    車拐了幾個彎,每逢拐彎,那一個閃爍的尾燈,就好像大王在對他們眨眼睛。

    就這樣,七拐八拐,汽車出了市區,上了公路。

    走了一段,忽然車流壅堵起來,漸漸連成長陣,最後幹脆停下來,顯然前面發生了事故。

    二王嘀咕一聲,沒有人回應他,新來的開車的陌生人頭也不回,正對着前方。

    一輛小型貨車,将前面那輛車與他們隔開了。

    反向的車道依然流利地通行,并不很密集,但也是一輛接一輛,車燈像流星一般劃過去。

    他們這裡三個人,目不轉睛地盯着小型貨車前的藍色桑塔納,生怕會跟丢了。

    此時車内的沉默變得有一些不安,幾個人心裡都在想:這人要帶我們去哪裡呢?又想:大王他到底在哪裡?開車人不吐一個字,連他的眉眼都沒看見,隻覺着他操縱排檔有些手重,起動和刹車就會打個格楞。

    但他們沒有一個人提議與他換了開,内心裡有些生畏,因想這是大王的戰友的人,可是,大王在哪裡呢?他真的就在前邊那輛車上嗎?那輛車在慢慢向前移,又移前兩個車位,與他們隔了三輛車,而他們卻原地不動。

    車陣終于動了,越來越快,彼此拉開距離,不一時,恢複了正常的路況。

    這是一條普通公路,方向大約偏東北,經岔道時,有幾回讓車,就又落後了些。

    而前邊的車卻如脫弦之箭,流暢之極。

    這像大王開車,坐在前座的毛豆覺得出來。

    大王開車就是有這麼一股骠勁,不開車的人覺不出來。

    其實,車就是騎手的馬,馬有好馬和劣馬,騎手也有高手和低手,風度就是不一樣。

    隻是,大王的車,離他們越來越遠,幾乎看不見了。

    車裡的空氣忽變得凝重,公路兩邊是休冬的田,如今沉陷在夜色之中。

    遠處有幾點模糊的燈光,還有幾眼發亮的水塘。

    星月都沒有出來,公路上的車,就好像在暗夜的隧道穿行。

    可他們都是有閱曆的人,經過許多危機的時刻,所以沉得住氣,始終保持鎮定。

    忽然間,極前方有一輛車出了隊列,左尾燈閃着,準備大拐——大王又出現了!毛豆可以肯定,這是大王,大王的那一拐,有一種脫兔之勢。

    他們的車加大油門,到前面地方,也一個大拐,從道左下了公路,駛進一條寬街。

    和所有舊城的新街一樣,路邊是來不及長大的樹,樹下是簡易的矮房,路面蒙了水泥色的塵土,塵土的氣味洋溢在空氣裡。

    燈畢竟稠密了些,但在廣大的夜空下,依然是疏淡的,而且,反而照出了夜的破綻——這裡破開一個店鋪,鋪前污水橫流;那裡臃起一堆瓦礫,貓和狗在上面攀爬;電線杆上糊着治療梅毒淋病的老軍醫張貼;破塑料袋東一片西一片地揚起落下,沾着一點反光,就像沾着穢物。

    穿過灰暗的街道,你再想不到,前邊卻有一幢大廈,霓虹燈亮着幾個大字:五洲大酒店!車在沿街的台階下停住,開車人終于發出聲音:下車。

    三個人應聲下車,那人又發出第二聲:東西。

    二王與三王會意地繞到車後,打開後車蓋,取出東西。

    就在扣上後車蓋的同時,車發動了,一溜煙地開走。

    這三人幾乎是被逐下車來,二王對了車後罵了一聲娘,被三王止住了。

    現在,他們三個人,提着可憐的一點随身用品,站在酒店大理石台階下,門裡投出的一片光裡,茫然不知所向。

    正彷徨轉側,忽見門裡有人向他們招手,不是别人,正是大王。

     他們幾個蹬蹬上了台階,撲開玻璃門,迎面總台頂上的大鐘正指向七點半。

    而他們竟覺着已是夜半,與大王分别了許久。

    此時,三個人在溫暖明亮的大堂,圍着大王,感動得眼睛都濕了,他們終于又在了一起。

    大王說,戰友已經替他們登記了客房,現在上二樓餐廳吃飯。

    他們這才想起饑腸辘辘的肚子,頓時覺得險些支持不住了,一邊往二樓去,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