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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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内停了三五輛車。

    毛豆停了車,四個人魚貫下來,出到院外,回頭一看,正好一盞路燈照在院牆,牆上寫了“人民醫院”的字樣。

    說是“人民醫院”,卻隻是一個荒廢的空地,不知等待着作何用途。

    此時,他們才發現窄道另一邊的一行柳樹後邊,是一條齊整的寬溝,溝那邊則是一排院落,雖也是靜的,可不是那樣寂寥的靜。

    有時,會有一扇院門推開,露出燈光,走出人,腳步清脆地擊在石闆路上,靜夜的空氣便攪動了。

    但他們卻反而沉默下來,這些院落裡藏着的安居樂業的生活,總有些叫他們生畏似的。

    黑暗裡,這四人,低了頭快着腳步穿過直巷,又穿過一二座石橋,來到一條橫貫東西的長街。

    這條長街顯然新近修葺不久,在路燈的照明下,樓面的漆水新鮮油亮。

    因是仿明清的風格,全做成木格雕花的門扉窗棂,樓頂是黑瓦翹檐,山牆粉得雪白,門楣上有寫了字号的橫匾,立柱上則用綠漆寫着對聯。

    一時上,他們好像不是現實裡的人,而是成了古人,并且是電視劇裡的古人,都有些恍惚的欣喜。

    他們木呆地嘻開嘴,四下裡看着。

    路燈的薄亮裡,人往來着,而且,口音南腔北調,他們竟是不知身在何處了。

    大王顯然白日裡來打樣過了,熟絡地将他們繞到一爿頗具古意的中藥店背面,于是,就看見了粗糙的水泥預制闆的樓體,露天下一道鐵梯直接通上二樓。

    上到二樓,門廳裡挂有老年茶室的牌子。

    此時,門裡卻旋着一盞彩燈,五顔六色,斑斓幻化的光裡面是鬼魅一般的人影,跟了震耳欲聾的音樂動作。

    大王帶他們在一張空桌邊坐下,要了茶水飲料。

    他們想說些什麼,可是隻看得見對方嘴動,彼此都覺着很滑稽。

    現在,他們回到了現代生活裡面,有些興興頭的。

    可他們都是有涵養的青年,雖然心裡高興,面上卻是不怎麼熱情的樣子,甚至是冷淡的。

    他們各自矜持地坐着,喝茶,抽煙。

    三王跟毛豆借火時,在他耳邊說了一句:大王的戰友來了。

    說是耳語,其實幾乎要喊破嗓子了。

     桌邊加了一張椅子,坐下一個人。

    燈光正切換到明暗快速交替,驟亮與驟滅。

    看起來,人與物就好像不停地從照片翻轉底片,再從底片翻轉照片。

    還好像電影中的定格鏡頭,于是,人的動作不再是連續的,而是一格一格向下去,效果十分奇異。

    那新來的人,就這樣,一忽兒變成照片,一忽兒變成底片。

    一個定格在和大王握手,一個定格給與大王點火,又一個定格是用手指着大王,下一個則是與大王仰頭大笑。

    再一個又是握手,接火,互相指對方,一同仰脖。

    連接起來,應是一幅相談甚洽的場面。

    這一陣激烈的燈光運作過去,又回複到彩燈旋轉,景象略微和緩些,就見新來的人身上的毛衣一會成紅色,一會成綠色,一會又成黃色。

    看人家是這樣,自己呢?隻是覺着有一隻色彩斑駁的手,從臉上抹過來,抹過去。

    這裡是年輕人的世界,需有強健的感官神經和心髒,才經得住這般刺激和打擊。

    人明顯比方才多,再沒空桌了,沒占到桌子的,就倚牆站着,或者坐在窗台上。

    舞池——所謂舞池,不過就是桌子圍繞的一塊空地,舞池裡人擠人。

    想不到,離開那寂靜的小街才十分鐘的車路,就有了夜生活。

    毛豆想起了聖誕夜,而今天,原來是新曆年的除夕夜啊!毛豆有些傷感,但很奇怪地,這傷感并不是那種苦楚的,而是,竟然有一點興奮,也是給眼下這氣氛激勵的。

    他這樣又酸又甜地想着那個聖誕夜,就像一個混得不賴的人在犯思鄉病。

    二王和三王熬不住也擠到舞池中去,溺水似的,轉眼間不見了身影。

    大王和戰友坐着抽煙,舞廳裡已是煙霧缭繞,光打上去,人臉便遊動起來。

    二王從舞池中掙出來,拉毛豆過去。

    毛豆被拖到舞池裡,隻覺得前後左右都是人,都在蹦跳,二王和三王一人一邊架着他,也在蹦跳。

    害羞得要命,卻身不由己,隻是笑。

    他笑得簡直支不住,要倒下去了,可二王三王就是不松手,得寸進尺地一人抱住他肋下,一人握住他的腳踝,将他擡起來,左右晃悠。

    毛豆哪有這麼瘋過的?他從來就是個安靜的孩子,說話行動都不放肆。

    可是,他到底是個男孩子啊!身體健康,精力旺盛,内心其實挺熱情。

    這時,他都笑不動了,軟癱着,由他們擺布,也趁着不用力休養生息,但等他們放他下地,他立刻拔腳,在人堆裡左沖右突,終于脫身,站在了舞池外邊。

    幾乎就在同時,心裡生出了悔意,他羨慕在那裡跳舞的每一個人。

    他到底不好意思再擠進去,隻能回去自己的桌子。

    可是,他找不着自己的桌子了,因為,大王和戰友都不見了。

     毛豆有些慌,一張一張桌子找過去,其時,又多出空桌來了,因都跑去跳舞了。

    舞池也自行擴大,将周邊桌子都擠亂了。

    毛豆茫然地站在擠成一堆的桌子當中,無法決定再回到舞池裡去跳舞,還是随便在一張桌子旁邊坐下。

    他正不知所措,肩上被拍了一記,回頭一看,是大王。

    他竟然十分地欣喜,完全沒有意識到,他實際上又錯過了一個逃脫的機會。

    可是,怎麼能怪他想不到,在這樣的快樂的除夕之夜,和這樣快樂的夥伴共度良宵,他怎麼會想到“逃跑”這種危險的事情。

    看見大王,毛豆就心定了。

    大王很容易就找到他們的桌子,桌上還有各人未喝完的飲料。

    他們坐下來,雖然互相聽不見說話,可是卻有一股親切的心情滋生出來。

    懸在頭頂上的大電視機屏幕上,播放世界各地迎接新年的實況:悉尼,多倫多,巴黎,紐約,香港,上海,已臨近十二點了。

    舞廳裡的音樂漸漸止住,燈光也緩速旋轉,電視機裡開始倒數秒: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然後是當當的鐘聲——不等十二響敲畢,電視内外已是山呼海嘯的歡聲。

    音樂繼續大作,彩燈也加劇轉速。

    但畢竟是高xdx潮過去,氣氛一節一節下來,人意闌珊的意思了。

    舞池裡的人疏落了,甚至有清掃人員過來收桌上的空飲料瓶。

    二王和三王也回來了,大王就做了個“走”的手勢。

     喧嚣嘩動隻在門廳裡就消散了,樓外面是睡夢中的鎮市,他們踏着鐵梯下樓的聲音都顯得刺耳。

    狂歡之後的心,不由得沉靜下來。

    默默随大王走了一段,跟着的人忍不住說:車停在那頭呢!因大王分明是往相反的方向去。

    大王并不回答,依然朝前走,走到長街街尾,房屋就矮下去,最終矮成平地,裸露出河道。

    沿河道走十幾米,路邊出現一個個的水泥台子,台子後頭還有一個大棚,頂上寫農貿市場的字樣。

    鐵門虛掩着,一推就進去了。

    沒有燈亮,但玻璃鋼的屋頂透出天光,所以依稀能看個大概。

    棚裡也是水泥台子,一長條一長條,此時都收了攤,地上掃得挺幹淨,但還是有魚肉的腥氣,雞鴨的屎臭,與菜葉的腐味。

    大王挑了張角落裡的台子,台子邊有一把破椅子,坐下來,兩條腿擱在台子上,緊了緊軍大衣,看上去是過夜的架式了。

    二王和三王很領會地,跟着給自己安窩。

    一個找來幾個筐,疊在一摞,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