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生契闊,與子相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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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汁,同大米煮成米粥,給老先生做早餐。

    他家吃飯實行嚴格的分餐制,使用公筷,碗筷每餐都要消毒。

    我從後門口窺見過他家的廚房,果然有一具石磨,想就是用來磨豆汁的。

     比較老先生的謹小慎微,他家兒女就顯得有些張揚了。

    他們均長得高大俊朗,神采怡人,穿着十分入時,屬街上最摩登的青年。

    尤其是老大,最為風流潇灑。

    仲夏時分,他穿一件雪白的襯衫,下擺束在褲腰内,四周松松的蓬着,西式短褲緊緊包着臀部,伸着兩條長腿。

    然後哈着腰騎一輛飛快的自行車,從弄堂裡翩然而過。

    據說他在這城市的一所著名的大學攻讀土木專業,是學校交響樂隊的大号手。

    他一看就是會玩樂的樣子。

    有時聽他站在陽台上吹口哨,吹得十分婉轉動聽,音色嘹亮,曲目也很豐富。

    還聽說師母管教兒女甚嚴,這樣年長且出息的兒子,因交了不适宜的女友,便将他關在洗手間裡責打,直到他低頭服輸,乖乖地與那女友斷了交。

    印象中,他家的社交是由這位長子負責,有些夜晚,門廳裡的燈亮了,将我家院子照了一塊雪白,然後就聽見送客的聲音。

    那長子的聲調異常突出,音色又好,小鋼槍似的男高音。

    随着殷殷的送客聲,門前的燈也亮了,照耀了大半條弄堂。

    他們的腳步,清脆地敲擊着弄堂裡的方磚地,恰,恰,恰的,驚動了弄堂裡那些習慣早睡早起的人們。

     這名青年顯然是驕傲的,誰讓他處處占人上風?長得好,運氣好,又聰敏,氣焰總是很高的樣子。

    其實,這正是他的天真之處,不曉得收斂,容易頭腦發熱,愛逞強,還愛管閑事。

    有一晚,也是送客,客走了,他返身進門時,忽見我家牆頭上(足卷)着一個人影。

    就在他駐步擡頭時,人影刷地溜下牆來,撒腿就跑。

    其時,我們在房間,根本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事情,隻聽見拔地而起一聲高腔:捉賊!推門而出,隻見牆頭橫搭一塊布料,是我家保姆白天浸了水後晾在院子裡,忘記收回屋裡的,才知道是遭竊賊了。

    這是我們弄堂曆史上第一次遭竊。

    因我們弄口設有一個派出所,而在此前不久,派出所遷走了。

    整條弄堂都驚動了起來,紛紛推窗張望。

    那賊和捉賊的看不見了人影,一前一後追上了前邊的馬路。

    人們都說是捉不到的,做賊的到了這一步,隻有華山一條道,還不是不要命地跑。

    可這一回,他卻遇上個不要命地捉賊的了。

    他竟然追上了小偷,将他扭送搬遷到另一條弄堂裡的派出所。

    在派出所裡,他氣喘籲籲地叙述擒賊的經過,幾乎接不上氣來,卻依舊神采飛揚。

    他的新婚的美麗的妻子按捺不住替他拍着胸脯,好讓他氣喘平些。

    當着衆人面又不好意思,拍了幾下便紅了臉收回手來,可過一時又忍不住替他撫幾下。

     他的妻子有着驚人的美麗,是那種歐式的,富于造型感的臉部輪廓,眉眼間且是東方化的清秀。

    後來頻繁露面于報紙和電影銀幕的西哈努克親王的夫人,莫尼克公主,就有些像她。

    他們的婚禮十分盛大,婚宴後走下汽車,走進家門,前後簇擁着男女賓客,浩浩蕩蕩。

    而新娘顯然懂得以抑代揚的道理,因是這一日的主角,衆星捧月的陣勢,反裝束得比平時含蓄,是樸素雅緻的格調。

    她穿一身淺灰色西裝,剪裁十分可體,裙子齊膝,白綢襯衣束在裙腰裡,上裝是技在肩上,頭發是長波浪,直垂腰際。

    她的眼睛就像星星那樣亮,笑靥隐現着。

    她的美麗還在于如此地超凡出衆,可她卻一點不傲慢也不尖刻,而是很和氣,就是常言所說的"面善"。

    這一對真是天仙配,隔年就生下了一個白胖女兒,完全是一個洋娃娃,而且聰敏伶俐。

    星期日這一家出門,可是好看極了,引來多少豔羨的目光。

    他們的美麗和風光,已經到了那樣的地步,就是說: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老子不是說嗎?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

     在我們弄内,我家院子的另一邊,也是一個大家庭,居住着一整幢三層樓房。

    這是滬上一位著名綢布行業主的正房家庭,他家的曆史應是可在文史資料上查得到。

    老太太是上海浦東本地人,想是伴随老先生起家,雖然如此家大業大,卻依然保持着勤儉的本分。

    有時見她在後弄裡收拾些碎布,做紮拖把用。

    "文革"後期返還抄家物資,老太太已經故世,在還回家的一張舊沙發中,竟發現藏着有金銀首飾,藏得如此完好,連翻地三尺的紅衛兵都不曾發現,結果完壁歸趙。

    這原是老太太積攢的私房。

    他家經常有些本地鄉下的親戚來小住,小孩子就到弄堂裡來玩,被調皮孩子嘲笑他們的本地口音,卻也不急不惱。

    老先生平日與二房太太共同生活,老太太一個人帶着一男二女居住在此。

    長子已娶妻生女,阿大阿二與我年齡相近,是我的好玩伴。

    這家的生活顯得比那一家平常得多,門戶也不頂森嚴,鄰裡間來往略頻繁一些。

    這家的媳婦,也就是阿大阿二們的母親,也很美麗,是另一種風格,比較古典,五官特别精緻和諧,亦很現代。

    因是幾個女兒的母親,又有着那樣古舊的婆婆,她的裝束比較素樸,印象中從未化過妝,可那一股摩登氣是從骨頭裡透出來的。

    雖然她家阿大比我還大一二歲,可她卻很年輕,似乎與那家的新娘差不多年紀。

    我們這幢房子裡,三樓住的是一戶昔日買辦的管家,是這條弄堂的老住戶,各家的底細都知道一些。

    甚至連我都不知道的,我父親五七年戴"右派"帽子這事,他家都知道。

    他家的外孫女也是我的玩伴,是個任性又嘴快的小姑娘,就是她,告訴我,阿大的母親原是某著名舞廳的舞女,阿大的父親則是個有錢的舞客,在她十九歲時娶了她,但夫家卻極不滿意這樁婚事,不允她進門,直到生下第二個女兒,才接納了她。

    不知此話虛實如何,我卻很喜歡阿大的母親。

    那家的新娘不管怎麼說終有些高山仰止,而她卻是親切的,平易近人的,而且說話風趣,看我們在一起玩得不怎麼高明時,會調侃我們幾句。

    雖然我們隻是小孩子,她卻也很給我們面子。

    有一次,我們找阿大玩,阿大,這位新入學的一年級生正在埋頭做作業。

    我姐姐仗着她二年級的學曆,大膽地替她抄寫生字。

    阿大很緊張,很沒經驗地不時觑着房門外、在走廊上忙着的母親的身影。

    這事情幹得是有些渾,相信她母親一目了然,但她竟沒做聲,放我們過了關。

     那時我還沒上學,白天一個人在家,十分寂寞。

    小孩子一個人的時候,是可玩出稀奇古怪的遊戲。

    我大約是想象自己流了鼻血,将一個小紙團塞在鼻孔,不想吸了進去,心中十分害怕,跑到後弄正在洗衣淘米的保姆跟前求援。

    保姆也手足無措,不知拿我怎麼辦好。

    這時候,阿大的母親聽見動靜走出來,一見這情形,返身進去取了個鑷子,将我橫倒在膝上,強按住腦袋,沒等我哭出聲來,一下子就從鼻孔裡鑽出了那個倒黴的紙團。

     他們家雖然是大家,但并不招搖,也不神秘,他家保姆也說不了什麼閑話,供鄰裡們獵奇。

    隻有兩點顯露出不同尋常的居家生活。

    一是不知從什麼時候始,他家後曬台上,豎起了一杆天線,這表明他家有了一架電視機。

    在那年頭,這是有些招眼的,所以阿大阿二們對這個話題,嘴封得很緊。

    有一回,阿二突然說起了昨晚的一個少兒電視節目,阿大立即用白眼制止了她。

    那時候,連小孩子都是識相的,一看這情形,便也不加追問,就此罷了。

    還有一點則是他家院牆上的一周碎玻璃片。

    前面已經說過,我家遭竊是我們弄堂裡的頭一遭,所以這周碎玻璃片顯然不是防賊。

    那是防誰呢?是防隔壁弄堂的孩子。

    隔壁弄堂是條人口擁擠的弄堂,本是不相幹的,可在大煉鋼鐵那一年,将我們弄堂與他們弄堂之間的隔牆拆去,抽出裡邊的鋼筋煉鋼去了,自此,兩條弄堂便打通了。

    他們弄堂的孩子,總是到我們的寬闊的前弄裡來踢球。

    球呢,又總是要越過院牆,落進院子。

    然後他們便十分自然地、身手矯健地翻過牆頭去拾球。

    為此,經常會發生争端。

    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