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生契闊,與子相悅

關燈


    他們出人的場所均是昂貴的,華麗的,風雅的,比如西餐社。

    弄前的淮海路上有着一些著名的西餐社,"寶大","複興園"。

    複興園在夏季有露天餐廳,在後門外的一片空地上,桌上點着蠟燭。

    記不得有什麼花木了,但從街前映過來的夜燈卻有旖旎的效果。

    它有一道菜,名叫蝦仁杯,杯中的蝦仁色拉吃完後,那杯子也可入口,香而且脆。

    那時的色拉盤就像奶油蛋糕樣,可應顧客要求,在上面用沙司裱出"生日快樂"等慶祝的字樣。

    "老大昌"是西點店,樓下賣蛋糕、面包,樓上是堂座,有紅茶咖啡、芝士烙面。

    在六○年的困難時期,這城市裡的西餐社前所未有的生意興隆,從下午四時許,門廳裡就坐滿了排隊等座的顧客。

    雖然糧票是有限制的,但餐館用餐則憑另一種,叫做就餐券的,專門購買糕餅的票證。

    而在那年頭,許多貧困的家庭均是将就餐券放棄的。

    所以,它表示着糧食,卻并不緊張。

    西餐社裡排隊等座的總是一些富裕而有閑的人們,那樣的摩登的男女就在其中。

    他們穿扮得很講究,頭上抹着發蠟,皮鞋锃亮,褲縫筆直,女的化着鮮豔的晚妝,風度優雅。

    可這決不妨礙他們坐在西餐社的門廳裡,耐心地等待着此一輪餐桌空出來,然後坐上彼一輪的,大快朵頤。

    有時候,餐桌實在周轉不過來,不得不和完全陌生的人們拼桌。

    彼此的湯菜幾乎混在一起,稍不留心就會伸錯刀叉。

    倘若正好都在低頭喝湯,不知情的人會以為,這是一個親密的大家庭在融洽地進餐。

    而他們并不在意,毫不影響他們的食欲。

    好在,在此時進入西餐社的,大抵是一些相同階層的人,經濟水準也旗鼓相當。

    而我們雖然是新來這城市的居民,但因為父母是解放軍南下的幹部,父親雖已貶職,但兩人的薪水還比較可觀。

    再加上少子女,沒負擔,這使我們生活優裕。

    母親有時候,會對我嘲笑那些小姐們的吃相,她們帶着文雅的敷衍的神情,然後冷不防地,張大嘴,送進一叉肉,再閉上,不動聲色地咀嚼着。

    這城市的淑女們,胃口真是很好的。

     那段日子,上午九十點鐘的光景,爸爸媽媽會帶着我去"老大昌"二樓堂座吃點心。

    為能容納更多的顧客,樓面上均是長條的大統桌,人們像開會似地排排坐着。

    喝咖啡不同于吃飯,是一種比較從容、悠閑的活動。

    一般來說,它的意義不在于吃。

    雖然在這非常時節,吃的意義變得很重要。

    可人們還是保持了它的消遣的優雅的性質。

    大家矜持地坐着,不太去動面前的西點,隻小口小口地呷着咖啡和加奶的紅茶。

    當熱騰騰的烙面上來的時候,人們也是漫不經心地用叉子輕輕鑿着烤焦的邊緣,好像是迫不得已才去動它的。

    由于是和不相識的人坐在一起,也不方便談話,所以大家就隻是幹坐着,看上去不免是有些無聊的。

    隻有我們三個是目的明确的,那就是吃。

    我狼吞虎咽地吃着奶油蛋糕,爸爸媽媽則欣賞着。

    吃完一塊,他們便說:第一幕結束。

    然後,第二幕開始。

    我的不加掩飾的好胃口,也引起了周圍人的驚羨,他們會對我父母說:這個小孩真能吃啊!其實那時節,誰不能吃?我想,他們驚羨的隻是一個孩子能夠如此坦然地表達出旺盛的食欲。

     我覺得他們也是沒有希望的。

    他們的享樂與摩登裡,總是含着一股心灰意懶。

    他們倒不像隐居的鼹鼠,而是像後來我們課文中學過的一種寒号鳥,它老是唱着:得啰啰,得啰啰,寒風冷死我,明天就壘窩。

    他們得過且過,今日有酒今日醉。

    他們的華麗是末世的華麗,隻是過眼的煙雲。

    "文化革命"初潮時期,在這個城市首先受到沖擊的,是摩登男女的尖頭皮鞋和窄褲腿。

    這顯得粗暴而且低級,卻并不出人意外,而是,很自然。

    這種不合時宜的華麗,終會招來禍事,隻是個時間的早晚問題。

    但真到了看着這些趾高氣揚的男女們赤着足,狼狽地在街上疾走,心裡竟也是黯然的,好像臨頭的不僅是他們的末日,也是自己的。

     大約是七二年的光景,也就是"文化革命"的中期。

    那時我們有一夥人長時間地離開各自插隊的生産隊,聚集在上海,活動着投考地方或部隊的文工團。

    我們互相串來串去,交流着學習音樂的感想。

    有一日,我們相約到某女生家去,聽一名老師講和聲技法。

    這是名插隊江西的女生,曾在音樂學院附小就讀,專攻大提琴。

    她的長相略有些粗拙,穿着樸素得近乎土氣,但态度很沉靜,流露出良好的教養。

    她家住在喧鬧的靜安寺附近,走過一條嘈雜的菜場,彎進一個背靜的短弄,敲開第一幢樓的底層大門,就走入了她家的公寓。

    這公寓裡竟是,竟是這樣的生活!棕色的打蠟地闆發出幽光,牛皮沙發圍成一角,一盞立燈下,一位戴金絲邊眼鏡的先生正在看報。

    客廳的這一角,立着一架荸荠色的鋼琴。

    與沙發那角,隔着餐桌。

    客廳通往卧室、或者衛生間的門,半開半掩着,有一身着睡衣褲的女人裡外走動着,是這家的母親。

    由于客廳闊大,距離略遠,她的活動又基本局限于那一個角落裡,燈光從後頭照着她,有一股慵懶的、閑适的氣氛。

    張愛玲的小說《紅玫瑰與白玫瑰》裡,說佟振保夜裡看見王嬌蕊從卧室裡摸出來,到穿堂裡接電話,在暗黃的燈照裡的氣氛,就有些類似。

    這樣的布爾喬亞式的生活,保存得這樣完好,連皮毛都沒傷着。

    時間和變故一點都沒影響到它似的。

    在疾風暴雨的革命年頭裡,它甚至還散發出一些奢靡的氣息,真是不可思議。

    這客廳,你說放在哪個年代不成?三十年代,四十年代,五十、六十也勉強可以,然而,這是七十年代,風起雲湧的關頭。

    說他們沒希望了,可他們卻依然故我,靜靜地穿越了時代的關隘。

    它們也可說是落伍,和時代脫節,可看起來它們完全能夠自給自足,并不倚仗時代,也就一代一代地下來了。

     在我家的弄底,住着一戶醫生的家庭,老先生是滬上小有名望的小兒科醫生。

    要知道,在他那個時代,小兒科作為一門專科,是表明了西學的背景。

    他原是開着一家私人診所,他家的住宅就是按着診所的需要,在這新式裡弄房屋的基礎上擴建和改造過的。

    它要比其餘幾幢房子都大,擴建的部位占去了一個後弄的弄底。

    所以它的後門不是與其他的後門并列開設,而是成直角,直對着後弄口。

    改造的部分則在前門,一律的長方形院子,他們則切去了一條,做了一個門廳,門廳裡設挂号的窗口,還有候診間,就像一家真正的醫院。

    我從來沒有進過他們家,他家門戶也很森嚴。

    隻是他家那半邊院子裡,繁茂的花木,從院牆伸出了枝頭。

    他家有三兒二女,其中一兒一女承襲父業,學西醫,也是小兒科。

    老先生後來關了診所,受聘于一家兒童醫院任院長。

    從這點來看,他似乎是一個謹慎的人,因為在那時節,私人開業的醫生還有一些,政府并不禁止。

    再有,他有時候會來向我母親打聽一些事情。

    他向來稱我父親母親為"同志",前面冠以姓字。

    他很信賴我母親的政策水平。

    到"文革"結束之後,我們家也搬離了這條弄堂,有一日,他和師母竟還尋來,與我母親商量退休好還是不退休好的問題。

    他極少在弄堂露面,上下班都有小車接送。

    他們的家庭在這條普通的弄堂裡顯得很神秘,倘不是他家的保姆與弄内其他人家的保姆結伴來往,傳出一些消息,人們就再無從了解。

    他家長年用兩個保姆,其中一個據說是師母的陪房丫頭,後因緊縮家政,離開他家,到隔壁一戶人家幫傭,但卻依然自由出入他家。

    從這保姆身上,也可看出他家的生活是何等養尊處優。

    與其他保姆不同,這保姆是單獨開夥的,她的飲食要比她的新東家精緻得多,自己慢慢地在廚房裡享用。

    從她的言談中得知,老醫生家的保姆是不上竈的,隻做些下手,師母親自烹饪。

    每天天不亮,那保姆則要負責磨出一罐新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