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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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極其混亂的日子,心裡憋了一團無名火,一直在找地方發洩。

    結果,有一日,妹頭在仔細嗅過他洗的尿布後,指出有一股雞屎的氣味。

    他覺得妹頭十分無理,即便是他沒洗幹淨,尿布上應該是人屎的氣味,也不會是雞屎的氣味,可妹頭堅持說是雞屎的氣味。

    小白就責問道:雞屎從何而來?上海市内又不允許養雞。

    妹頭反潔道:我正想問你呢,你從哪裡弄來的雞屎?他怎麼纏得過妹頭,一氣之下,他就把這塊尿布撕了。

    尿布是用舊的細絨布做的,十分綿軟,卻有筋道,還撕不動。

    他就去找了把剪刀,剪一個口子,撕一條。

    整個過程因此拉得很長,不像是一時發怒,倒像是有意為之。

    他的怒火無法一瀉傾之,就更加積蓄起來,堵在胸口,郁悶得很,眼淚都快流了出來。

    而妹頭竟還不放過他,她很冷靜地看他撕完了這條尿布,然後,猝不及防地抓過縫紉機上的,他寫了一半的稿子,他現在就淪落到這個地步,隻能在縫紉機上寫作,妹頭抓過他的稿子,撕成幾半,還不夠,又揉成一團。

    小白渾身顫抖着,手指着妹頭要說什麼,最終卻是哭了出來。

    他轉身出了家門,走到馬路上。

     天下着雨,他也沒帶雨具,一個人走在雨中,真是凄涼得很。

    他任憑雨水和淚水交流在一起,就像一個壯士。

    可他哪裡有這樣博大的情懷,他連痛苦都談不上,盡是些雞零狗碎的煩惱。

    他一個人走到人民廣場,坐在平素常坐的水泥樁上。

    雨水将廣場上的方磚洗刷得很幹淨,幾乎沒有人,因此顯得天地更大了,而他是渺小的。

    天陰着,看不出時辰,他也不關心這個。

    隻看見廣場周邊的馬路亮起了路燈,本來是灰暗的顔色,現在有了一種昏黃的暖調子。

    他心裡開始平靜下來,但卻很空。

    他努力回想方才發生了什麼,于是又一個細節,一個細節地想了起來,最後一個細節是妹頭将他的稿子團了起來,好像在團一張舊報紙。

    他一點也想不起來,這篇稿子寫的是什麼,A和B的對話進行到哪一個章節。

    他懷着些自暴自棄的快樂站起身,走回了家去。

    雨呢,早已經停了,空氣爽朗得很。

    這些,也都幫助他安靜下來。

     他走進家,推開房門,看見妹頭背對着他,在熨衣闆上熨東西。

    雨天裡,尿布全靠熨鬥熨幹的。

    電燈在她頭頂,光灑落下來,也是醬黃的暖調子。

    妹頭聽見門響,回頭看見他,朝他笑了一笑。

    有些讨好,又有些戲谑的笑容。

    他這時才看見,她熨的是他的稿子。

    那稿子已經用糨糊拼貼好,正用熨鬥熨平,熨平的幾張放在幹淨的尿布上面。

    嬰兒睡熟了,但被推到了牆邊,妹頭把他的被子從沙發搬到了床上。

    他吃了蒸在鍋裡的飯菜,又洗了澡,躺進被窩。

    妹頭也收拾了熨闆上了床。

    她擠進小白的被窩,皮厚地說,要讓小毛頭從小鍛煉一個人睡覺,長大是不是可以不要女人。

    這一晚上,他們一家三口窩在一張床上,翻過來折過去都是人。

    那小小的一個嬰兒,似乎比兩個大人還人氣重,奶香挾裹着尿臊,還有肉的汗酸,熱烘烘的,充滿了房間,有一種甜蜜的窒息感。

    他擁着妹頭的溫暖的背脊,心裡十分想不通,如此平庸的生活,怎麼會被妹頭過得這樣喧騰。

     妹頭現在時常回娘家了。

    娘家已經改了樣,哥哥在東北安家,孩子卻送回上海,預備在上海借讀。

    小弟在家結了婚,将大房間橫斷攔了三分之二,給他們做房間。

    再直向地隔出一條沿牆的走道,可以不經過新人的房間,通到父母住的内陽台。

    内陽台擴充了有一倍,但要住兩個老的,再一個小的,還是全家人吃飯聚集的地方,就顯得相當逼仄。

    父母原先的對床已經換了一張雙人床,小東北是睡沙發的。

    一個家庭是經過了重新的分解與組合,變得有些散漫,而且零亂。

    照理說是經曆了變故的,并且,生活似乎在走下坡路,可奇怪的是,妹頭的爸爸媽媽并不顯老,也不顯得有什麼失落,他們隻是略略比以前不講究了些,比較好将就了些。

    但是并沒沒有任何受壓榨的憔悴萎縮之狀,還因為有了孫兒孫女,流露出安詳和仁慈的神态。

    他們是一對從壯年自然過渡到老年的夫婦的典型。

    他們遵循着一些簡單的,基本的道理,從來不打算去違背這些道理,而自制出一些新的來。

    這就使他們在每一個時間段上,都承起義務和享受樂趣,同時還保持着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