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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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聯想。

    他問道:六年級一班的朱秀荪是你哥哥嗎?這更可能是哥哥的名字給了李老師印象,因為一個男孩子名字裡有個"秀"字,總有點特别,使人想到這也許是個班輩,所以才進一步留意到"朱秀芝"的名字。

    末尾又都是草字頭的,這是認真起名的父母常用的手法。

    這表明李老師對日常生活中的細節,還是相當有興緻的。

    妹頭回答"是",李老師就說:你哥哥很巴結的。

    "巴結"也是上海話的說法,是"努力""不放松"的意思。

     雖然李老師表揚的不是她,可表揚了哥哥,妹頭還是很高興。

    妹頭在家受寵,卻并不因此而狂妄地以為,自己就是家中了不起的人物。

    不用誰來告訴她,她都知道,哥哥是比她重要的。

    他們這個家,在父親母親之後,要再有一個主持的人,那就是哥哥,而不是她。

    雖然哥哥是睡在内陽台,和奶奶,弟弟合一張床。

    内陽台就好像這個家庭以外的另一個家,那裡有着和大房間不同的氣氛和生活方式,是以常州鄉下出來的祖母為代表的。

    甚至,空氣都不一樣。

    這裡的空氣裡帶着一股糟油的氣味,來自床頭櫃子上的一個糟貨缽頭。

    這股氣味帶來了鄉土的淵源的氣息,這使得内陽台裡有了一種家庭的曆史感。

    哥哥睡在這裡,也更多地在這裡活動。

    他就在窗下那一架縫紉機上做作業和做他的手工。

    他是祖母帶大的,就不怎麼和父母親,保持着一點距離,可他在父母心目中的分量,卻是不言自明的。

    父母很少呵斥他,與他說話都和緩了口氣,很鄭重似的,好像是平等的關系。

    也或許是天性使然,他一向就是個有責任心,穩重的孩子。

    他不像妹頭,把弄堂當家的。

    他很少到弄堂去,弄堂裡的人說起他,也是用一種很尊敬的,慎重的口吻。

    妹頭和小夥伴們在弄堂裡玩得忘形,大喊大叫時,她會陡然地停住,喝道:輕一點,我們大弟在做功課呢!"大弟"是她哥哥的小名,她這麼稱呼他,并不帶有絲毫的不敬。

    她是真正為他驕傲的。

    妹頭很小就會在縫紉機上縫制衣服,像男式襯衫的領子,肩背,袖口,她都會做。

    其時,奶奶的眼睛已花得穿不進針了,而哥哥也已不再是小孩子,不能總穿中式的鄉氣的衣褲,所以,漸漸的,哥哥的衣服全都由母親自己,或者到裁縫鋪請人裁好衣片,讓妹頭來縫制。

    這個,妹頭也很驕傲。

     哥哥比妹頭大三歲,妹頭升小學四年級的時候,他則考進一所全市重點的中學。

    這所學校就在這條街的橫馬路上,從妹頭的弄堂,能隐隐聽見學校的高音喇叭,一早是升旗的國歌聲,接着是廣播體操音樂,再晚些,則是眼保健操。

    樂聲虛無飄渺地傳來,就有了神聖莊嚴之感。

    這條弄堂裡的孩子,極少有奢望進這所學校讀書的,他們大多是上這所學校的馬路對面的初級中學,還有别的街道上的一些雜牌,民辦的中學。

    妹頭的爸爸媽媽在弄堂裡發了糖。

    晚上,她聽見爸爸和媽媽在說,一定要供大弟上大學,妹頭呢,初中畢業上個技校就行了,小弟反正還早,大弟上到大學,他才上初中,就算他考得取大學,到那時大弟也已經大學畢業,出道了。

    他們讨論到此,便想到大弟大學畢業可能會分去外地。

    隔壁公寓裡,不是有個大學生,不服從國家分配去甘肅,結果成了右派嗎?那不行,大弟不能去外地,甯可妹頭去,還有小弟呢,小弟功課不好,說不定還要去新疆呢!當然,小弟也不能走,妹頭要是讀個護校什麼的,分到杭州這樣的地方,也好。

    讨論到這裡,就有些讨論不下去,因為即便是妹頭走了,也不能保證大弟就分在上海。

    但這總歸是太遙遠的事,所以也就無須再讨論了。

    妹頭聽了這樣的安排,盡管是将自己作籌碼讓哥哥在上海,自己且又是父母寵慣的人,可也并沒有大難過,覺得事情真要到那個地步,也隻有這樣了。

    這好像不僅是妹頭,還是這條弄堂裡所有女孩的心理,她們總是要讓家中的男孩子的。

    因在這樣的弄堂裡的家庭,多少是有些舊式的。

    在這繁華摩登的街市後面,卻有着如此陳腐的風氣。

    其實一點也不奇怪,這裡的生活并不是完全開放,在某一面上,甚至是相當封閉。

    這也是使它們保持穩定和凝聚的因素。

    它們就是依着一些固定不變的原則,才能夠基本完整地延續下來。

    在經過了許多變故以後,淮海路上的生活還能相對地保持原貌,就和這封閉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