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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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有這樣幸運的姐姐,玲玲也變得驕傲了,妹頭呢?則對她更在意也更要好了。

    星期天裡,她們站在台階上,高大的門廊上方,突出的水泥檐投下的蔭地裡面,看玲玲的二姐姐在太陽地裡晾曬洗好的衣服。

    這條弄堂的前邊是一個小學校的操場,用竹籬笆牆隔開着,弄堂裡的人,就将晾衣服竿一頭搭在竹籬笆牆上,一頭搭在窗戶頂上。

    這裡的窗戶都有着突出的雕花的水泥護檐。

    她二姐姐先用丫叉将晾竿取下來,揩拭幹淨。

    她用抹布也很有講究,疊成六疊,擦一遍換一面,每根晾竿揩拭三遍,揩拭完四根晾竿,正好面面俱到。

    她把揩幹淨的晾衣服竿暫且一頭擱在窗台上,另一頭插在低處的籬笆縫裡,等晾滿一竿就送上高處,架牢,再用丫叉送上這一頭。

    衣服的每一個部位她都要扯平整了,卷起的口袋沿拉上來,窩着的衣領抻開來,袖管,褲管,更是要繃了又繃。

    褲子,不是像大多數人那樣,穿進一條腿,垂着一條腿,而是要将垂下的褲管用衣夾夾在穿進的褲管上,這樣垂下的褲腿就不會垂蕩得長出一點,也不會因為擦着過路的人的頭頂蹭髒了。

    妹頭注意到她還特别地沿了衣縫掐過來,掐過來,使勁地一神。

    妹頭領會到這是因為縫衣線往往更容易縮水一些,就将兩面衣塊收緊,皺縮起來。

    這樣一掐,一抻,就把線捋直了。

    所以,玲玲二姐姐穿出來的衣服才能像熨過的一樣,特别平服。

    二姐姐晾滿了四竹竿的衣服,回去整理整理,就出門去了。

     她是嬌小苗條的身材,穿一條花布長裙,系在白襯衫外面,腰上緊緊地箍一根白色的寬皮帶。

    頭發是電燙過的,在腦後紮兩個小球球,額發高高地聳起,蓬松的一堆。

    肩上背一個皮包,帶子收得短短的,包正到腰際。

    這是她這樣剛出校門,又走進社會的女青年的典型裝束,标明了受教育和經濟自立的身份。

    許多社會青年也這樣裝束自己,可到底掩飾不住内心的空虛,表情是落寞的。

    玲玲的二姐姐則是自信的,她繃着一張粉白标緻的臉,目不斜視地走出了弄堂,去度她的假日。

    人們傳說她有男朋友了。

     在這樣的年齡階段,相差五六歲幾乎就像隔了一代,怎麼趕也趕不上似的。

    妹頭看着玲玲二姐姐,就是這樣的心情。

    她對日複一日的上學,下學的生活,簡直都是灰心的。

    所以她的成績沒有太壞,而是保持在中遊水平,那隻是因為她的聰明,以及恪守義務的天性,她認為讀書是她應盡的義務。

    事實上,她對書本上的知識是談不上有什麼興趣的。

    弄堂前邊的操場,就是妹頭他們小學校的操場。

    下午放學回家,隔了籬笆牆,聽着那些晚放學的班級在操場上體育課,吵吵嚷嚷,夾着老師的口令,哨子,還有呵斥,她好像從局外看見了自己生活的不幸。

    這時候,她就像個淑女一樣,坐在門前的台階上,用繃箍繃了一片枕頭布,繡着花。

    妹頭她們的小學校,就是間在弄口的民居裡面,教室,辦公室,都是東一處,西一處的。

    弄堂裡的孩子,聽到打預備鈴了,再奔去上課,也來得及。

    三年自然災害的時候,妹頭還沒上學,哥哥已是三年級學生了,兩節課後的大休息,他都來得及奔回家,吃一碗豬油拌飯,再奔回學校。

    這條弄堂又地處鬧市中心,課堂外邊就是繁華的市面,下課時,女生們擁在窗前,點點戳戳地看着街上走過的摩登男女,還有對面櫥窗裡皮鞋的樣式。

    她們給街上經常出現的人物起名,比如,"淮海路上一枝花"。

    這其實也是一個社會青年,家住在這條街上的某一條橫馬路上,她在這條街上走來走去,有時手裡托着一包油浸浸的熟食,有時是幾條固本肥皂,還有時是一卷布。

    眼尖的女生甚至能看出這是一卷短褲的褲片,還是一卷龍頭細布的口袋布。

    雖然是為了這些瑣事進出,"淮海路上一枝花"依然穿得很正式,絲襪,皮鞋,過膝的裙子,襯衫的袖口端端正正地扣着扣子。

    她也是燙發,但不是妹頭媽媽那樣的短發,也不是玲玲二姐姐的蓬松額發,腦後紮兩個小球,她是長波浪,可又不是披散在肩上,而是做成束發的樣式,額發略有些小波紋,但比較平服自然。

    這種發式多是電影明星做的,摩登裡帶幾分藝術氣。

    她的頭發又特别黑,襯着她端正小巧的額,鼻,臉頰,和下颔,分外秀麗。

    她有一件黑白格子的呢外套,下面配着舍味呢的長褲,特别和這發型合适,真是醒目得很。

    有一次,大約是匆忙出門,她竟穿了一雙拖鞋,露出了赤裸的腳後跟。

    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