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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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來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但是當坐在我對面的公司代表說“祝賀我們吧”時,還是面露不快之色:這和你們有什麼關系?他說:怎麼沒有關系?你忘了我們的合同嗎?你的一切歸我們所有,而我們則重新安置你。

    其實不等他提醒,我就想起來了。

    我站身來說:謝謝你告訴我這件事,我要回家了。

    他說。

    别着急呀,現在還用得着你。

    你得去把獎領回來,還得出席一個招待會……我說:我哪裡都不想去。

    那人就拉下臉來說:合同上可有締約雙方保證合作的條款,你想毀約嗎?我當然不想毀約,毀約也拿不回損失的東西,還要白白住監獄。

    然後我就被帶去洗澡,換上他們給我準備的體面衣服,到U.K.使館去。

    有兩個彪形大漢陪我去,路上繼續對我進行教育:怎麼着,哥們兒,不樂意呀?不樂意别犯錯誤哇。

    我說:我不犯錯誤會落到你們手裡嗎?他們說:也對。

    你們不犯錯誤,我們也沒生意。

    但是,“這我們就管不着了”。

     作為一個史學家,我馬上就想到了“這我們就管不着了”像什麼——它像上世紀六十年代林彪說自己是天才的那句話:我的腦袋特别靈,沒辦法,爹媽給的嘛。

    “這我們就管不着了”和“沒辦法”是一個意思,帶着一種無可奈何的自豪心情,使我氣憤得很。

    我想找個沒人的地方罵幾句。

    在汽車裡不能罵,在U.K.使館更不能罵,那兒的人對“cao”“bi”這類的音節特敏感,一聽見就回答“fuckyou”,比聽見“Howdoyoudo”反應還快。

    我忍了一口氣,在招待會上狼吞虎咽,打飽嗝,而且偷東西。

    這後一種行徑以前沒有練習過,但是我發現這并不難,尤其是别人把你當個體面人,不加防備時。

    我共計偷掉了兩個鍍金打火機、四把刀叉、四盒香煙,還偷了一本書。

    公司陪我的人隻顧聽我在說什麼,一點沒看見這些三隻手的行徑。

    不幸的是我吃不慣那些cheese,回來大瀉特瀉。

    我覺得自己賺回來了一點。

    既然我的一切,包括體面都歸你們所有,那我就去出乖露醜。

    為公司跑了這一趟,回來以後得了一個信封,裡面裝了十五塊錢(這是誤工費,公司代表說),還有一通說教。

    他們說我沒有體面,表現不好。

     晚上回家,我告訴F今天發生的事,還告訴她我在招待會上搗了一頓亂,多少撈回了一點。

    她說我還差得遠,公司從這個布克獎裡得到的不隻是五千塊錢。

    《我的舅舅》得了獎後,肯定比過去暢銷。

    會出外文本,還能賣電影改編權。

    所以我該平平氣,往前看,還會有前途。

    往前看,我隻能看到自己是個澆瀝青的小工,所以氣也不能平。

    她又從另一面來開導我:你不過是得了布克獎,還有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呢。

    這話倒也不錯,從公司的宣傳材料裡我知道,被安置的人裡有諾貝爾文學獎的得主、霍梅尼文學獎得主、海明威小說獎得主,有教皇科學院院士、第三世界科學院院士、撒旦學院院士(這最後一位我還認識,他是研究魔鬼學的),他們大家都犯了錯誤,在公司的安置下獲得了新生。

    相比之下,我又算得了什麼呢。

    所以我拿起了一根撬棍,對F說,我出去找找門,找到了回來叫你。

    我已經說過了吧,我們的房間裡少一扇門。

    後來我真的找到一扇很好的門,把它從門框上卸了下來。

    等到招呼F把它擡回家裡後,我又懶得把它再安到衛生間門框上,因為我的情緒已經變壞了。

    我的情緒就像小孩子的臉,說壞就壞,一點控制不住。

    而且我也不想控制。

     如前所述,有一個叫做M的男人和一個叫做F的女人,在某年四月底遭到安置,來到一間拆遷區的房子裡。

    鑒于M就是我本人,用不着多做介紹。

    F的樣子我也說過一些,她身材細高、四肢纖長、眉清目秀,後來我還看到她Rx房不大,臍窩淺陷。

    除此之外,她在家裡的舉動也很有風度,這就使我想起一位學友的話:所有的F都是演員,或者雇來的模特。

     F對我說,你要警惕“重新安置綜合征”。

    我說:你不嫌繞嘴嗎?她說:那就叫它“安置綜合征”,我還是嫌它太長。

    最後約定叫做“綜合”,我才滿意了。

    所謂綜合,是指安置以後的一種心理疾病,表現為萬念俱灰,情緒悲觀,什麼都懶得幹。

    各種症狀中最有趣的一條是厭倦話語,喜歡用簡稱。

    在公司受訓時,聽到過各種例子:有人把“精神文明建設”簡化到了精神,又簡化到了精,最後簡化成“米”;把“社會治安綜合治理總公司”簡化成公,最後又簡化成了“八”;把自己從“重新安置後人員”簡稱為員,後來又簡稱為“貝”。

    所以公司招我們這種人去訓話(這句話未經簡化的原始形态是:“社會治安綜合治理總公司向重新安置人員布置精神文明建設工作”),就成了“八口米”;由拆字簡化,造成了一種極可怕的黑話。

    我現在正犯這種毛病。

    這種毛病的可怕之處在于會導緻性行為的變化,先是性欲減退,然後異性戀男人會變成被動的同性戀者,簡稱“屁”,最後簡稱“比”。

    我對F說:怕我比?我還不至于。

    她居然能聽懂,答道:你不比,我在這裡還有意義。

    你比,我就愛莫能助了。

     我承認自己有點綜合,比了沒有,自己都不清楚。

    心情沮喪是不争的事實,但我也很累。

    成天澆瀝青、搬洋灰袋子——第一次把一袋洋灰扛到房頂上時,我自己都有點詫異:原來我還這麼有勁哪——下了班老想往床上躺。

    說實在的,過去我幹的力氣活都在床上,現在已經在床外出了力,回到它上面自然隻想休息。

    這時F露出肌肉堅實的小腿,從它旁邊走過去,有時我也想在她腿上捏一把,但同時又覺得胳臂太疼了,不能伸出去。

    她就這樣走進了衛生間,坐在馬桶上。

    我已經說過,衛生間沒有門,她在門上挂了一塊簾子,故而她坐在馬桶上,我還能看到她的腳,還能看到她把馬桶刷得極白。

    這時候她對我說:什麼時候把門給咱安上呀。

    這件事沒有她想象的那麼容易,我得找木匠借刨子,把那個破門刨刨,還得買釘錦、買螺絲,甚至應該把它用白漆刷刷;這樣一想,還不必去幹,心裡就很煩的了。

    但我沒有這樣詳細地回答她,隻是簡約地答道:哎。

    然後她站了起來,提起了裙子,然後水箱轟鳴,她走了出來。

    盡管是從這樣一個地方、伴随着這樣一些聲響走出來,F依然風姿綽約。

    看到她,我就覺得自己不該比。

    但是我有心無力。

     作為一個史學家,我想到這樣一些事:在古代漢語裡,把一個不比的男人和一個有魅力的女人放在一起時他想幹的事叫做“人道”,簡稱“人”。

    這說明祖先也有一點綜合。

    晚上睡在闆上,對自己能不能人的問題感到格外關切。

    F從闆邊上走過去,坐在床墊上,我看到她裙子上的油漬沒有了,上衣也變得很平整。

    她告訴我說:我從408借了熨鬥,然後使勁看了我一眼(仿佛要提醒我的注意),把裙子脫了下來,裡面是光潔修長的兩條腿,還有一條白色的絲内褲,裡面隐隐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