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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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片破舊、快被拆除的樓房附近,想揀點什麼還真不容易——除了爛紙、塑料袋子,偶爾也能見到木制品,但是木頭已經糟朽掉了。

     我扛着一把白色的破椅子回家時,又想起我那輛火鳥牌賽車來。

    那輛車是我從公司的拍賣場買來的,買的時候嶄新,而且便宜得叫人難以置信。

    後來我又把它開回公司的拍賣場,這叫我對因果報應之說很感興趣了,因為我知道,這輛嶄新的車還會以便宜到令人難以置信的價格賣掉。

    假如一個人死了,他生前穿的衣服也隻能很便宜地賣掉,尤其是他斷氣時穿的那一件。

    所以到公司的拍賣場去買東西,不僅是貪小便宜,而且性格裡還要有些邪惡的品性。

    我在車裡留了一盤錄音,告訴在我之後那個貪小便宜的家夥這些事,并且預言他也會被重新安置。

    這是因為敢貪這種小便宜的人膽子都大,而膽子大的人早晚都要被安置。

    沒了這輛車,到哪裡都要走路,實在不習慣,除此之外,我還穿了不合腳的皮鞋,這更加重了我的痛苦。

    扒了半天的垃圾,我身上的白襯衣也變成灰色的了。

     我就這麼一瘸一拐地扛着椅子走回家來,發現那張破床墊上坐了一個女人,梳着時髦的短頭發,大約二十四五歲,長得也很時髦——也就是說,雖然細胳膊細腿,但是小腿上肌肉很發達,看來是練過——但是穿得亂糟糟。

    上身是件碎玻璃式的府綢襯衫,下身是條滿是油漬的呢裙子,腳下是一雙皮帶的厚底鞋,四邊都磨起了毛。

    她看到我口來,就拿出一張窄行打印紙來,問這裡是不是407。

    我把椅子放下來,坐在上面說:把這破紙條扔了吧,現在沒有用了。

    而且我還對她說:你原該穿件舊衣服的,現在天涼啊。

     我說過,在被重新安置之前,有一陣子我總得到公司裡去。

    那時候我和往常一樣,開了一輛紅色的火鳥牌賽車,但我那陣子總穿一套黑色西服,好像家裡死了人,這可和往常不一樣。

    最後一點是公司要求的,他們還要求我們在胸前佩戴個大大的紅D字。

    這一點叫人想起了霍桑的《紅字》,公司的人也知道,所以笑着解釋說:諸位,這純屬偶合。

    他們提供做好的紅字,底下還有不于膠,一粘就能粘上。

    我還發現這種膠留下的污漬用手一搓就掉,不污衣服,當時以為公司在為我們着想,後來發現不是的。

    在重新安置那一天,坐上送人的車之前,送我的人上下打量了我幾眼,說道:把衣服脫下來。

    他看我目瞪口呆,就進一步解釋說:你跟公司定的合同裡有一條,重新安置以後,你原有的一切财産歸公司所有——還記得吧?我這才恍然大悟道:衣服也算?他說:廢話!這麼好的衣服,怎麼能不算?按照他的原定方針,就要把我扒得隻剩一條短褲。

    說了好半天,才把長褲和襯衣保住了,至于我現在穿的這雙厚底皮鞋,是用一雙鳄魚皮的輕便鞋和送人的家夥換的。

    那些家夥都是從貧困地區雇來的農民工,财迷得要命。

    他們還說:你今天就該穿幾件舊衣服——現在天涼啊。

    這件事可以說明公司為什麼要提供不污損衣服的不幹膠:為了剝我們。

    它也能說明該女人出現在我面前時,為何衣冠不整。

    我聽說公司也雇了一些女農民工,而且女人往往比男的更财迷。

    我以為拿這個開玩笑很有幽默感,但是那個女人很沒幽默感地說道:你現在說這個已經晚了。

    後來她還一本正經地從床墊上站了起來,把手伸給我,做了自我介紹,我也一本正經地吻了她的手,告訴她,我是何許人也。

    這樣我們就在落難時表現了君子和淑女的風度,但是不知表現給誰看。

    她說她是畫家,搞現代藝術搞到這裡來了。

    我說我是史學家、哲學家,寫了一本《我的舅舅》,把我自己送到這裡來了。

    她說她聽說過我;我說真抱歉,我沒聽說過她,所以我就不能說久仰的話了。

     後來在那間破房子裡,我們生造了很多新詞,比方說,安置後——重新安置以後,安置前——重新安置以前,錯誤——安置的原因;以此來便利交談。

    晚上睡覺時有兩個選擇:睡床還是睡闆。

    睡床就是睡在破床墊上,睡闆則是睡在搭在磚頭上的木闆上。

    我總是堅持睡闆,表面上是對女士有所照顧,其實我發現闆比床舒服。

    這位女士告訴我說,她的錯誤是搞了現代藝術,我對這一點不大相信。

    衆所周知,男人被安置的原因大多是“思想”錯誤,女人被安置的原因大多是“自由”錯誤。

    所謂自由,是指性自由。

    當然,我也沒指望一位女士犯了這種錯誤會和男人說實話。

     有關這個女人的事,我可以預先說明幾句:她先告訴我說,她是畫家,後來又說自己是個“雞”,也就是高級妓女。

    後來她又說自己是心理學家。

    我也不知該信哪個好了。

    我對她的态度是:你樂意當什麼,就當什麼好了;而且不管你說自己是什麼,我都不信。

    我開頭告訴她,我是史學家,後來說我是哲學家,最後又說自己是作家,說的都是實話,但也沒指望她會信,因為太像信口開河了。

    我們倆如此的互不信任,不能怪我們缺少誠意,隻能怪真的太像是假的,假的又太像真的了。

     假如我叫M的話,和我住在同一間房子裡的那女人就該叫做F了。

    在安置前,所有的F和M都在公司的地下車庫辦學習班,那車庫很大,我們在一頭,她們在另一頭,從來不聚在一起,但是有時在路上可以碰見。

    我們M胸前佩了D字以後,多少有點灰頭土臉的感覺,走到外面低頭駝背,直到進了車庫才能直起腰來。

    而F則不是這樣。

    她們身材苗條、面目姣好,昂首挺胸地走來走去,全不在乎胸前的D字。

    假如和我們走到對面,就朝我們微笑一下,但絕不交談。

    我的一位學友說,她們都是假的,是公司雇來的演員或模特兒。

    看上去還真有點像,但這位學友是懷疑主義哲學家,犯的是懷疑主義錯誤;假如不是這樣,我就會更相信他的說法。

    順便說一句,這位學友一點骨氣都沒有,成天哭咧咧地說:我的懷疑主義是一種哲學流派,可不是懷疑黨、懷疑社會主義呀!假如一隻肥豬哭咧咧地對屠夫說:我是長了一身膘,但也沒犯該殺之罪呀,後者可會放過它?當然,沒有骨氣的人,看法不一定全錯,但我更樂意他是錯的。

    現在我房間裡有一個F,似乎已經證明他錯了。

     上完班疲憊地走回家,發現這間房子完全被水洗過了,原來的燥氣、塵土氣,被水氣、肥皂氣所取代;當我坐在床墊上解鞋帶時,F從廚房裡出來,高高挽着袖子,手被冷水浸得紅撲撲的。

    她對我說:把襯衣脫下來,現在洗洗,晚上就幹了。

    這時我心情還不壞。

    後來我光着膀子躺在爛床墊上說:你哪天去上班哪?問了這句話以後,心情就壞了。

     我已經說過,安置後我是個建築工人,所以我就去上班。

    在此之前,我對這個職業還有些幻想,因為建築工人掙錢很多,尤其是高空作業的建築工。

    上了班之後這種幻想就沒有了。

    他們把我安置到的那個地方名叫某某建築公司,卻在東直門外一個小胡同裡,小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