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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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讓人看見,懂不懂?” “這,這……”我不知道是接受好,還是不接受好。

    我理解他的好意,理解他的豪俠氣概,理解他的男子漢的寬懷大度,但這卻使我非常羞愧。

    我再也不願做受人恩惠的人了。

     “你放心,這不是偷來的。

    ”他誤會了我猶豫的原因,說:“我知道你們念書人不吃偷來的東西。

    你不知道,我跟你實說了吧:我一來這達兒,就在兩邊荒地上種了一大片豆子。

     熊!這達兒荒地多得很。

    到秋上,我足足收了三四百斤哩。

    這事兒謝胡子知道,可他沒跟場部說。

    這熊,還是個好人!所以我服他。

    ”他們總是把我看得很高尚——“不吃偷來的東西”——隻有我自己知道我并不像他們想象的那樣。

    我想起我怎麼騙老鄉的黃蘿蔔,怎麼去搞夥房的稗子面,怎麼去蹭馬纓花的白食……我情願去騙,去蹭,而海喜喜卻是憑自己的力氣去開荒,這裡面存在着多麼大的差别啊?我和他,究竟誰高尚呢?我皺着眉頭這樣想。

    “那麼,你帶走不好麼?”我誠心誠意地為他着想。

    “我不帶!我走到哪達兒都短不了吃的。

    不像你們,一個女子,一個念書人……”他又指了指炕角,“你看,我還有這麼一大堆鋪蓋哩。

    ”我才發現,我們倆現在是坐在光光的炕席上,炕裡面的一角,摞着一卷打好的行李,跟一個白木箱子捆在一起。

    兩頭紮的是西北人常用的背繩結,彎下腰一背就能走的。

     “怎麼?”我詫異地問,“你現在就要走麼?” “現時不走啥時辰走?”他鼻孔裡嗤笑一聲,“你當是我能大天白日裡走啊?!我告訴你,我不比你們,你們有戶口、糧食關系。

    你們要走,辦好手續就行。

    我他媽是個盲流,又有點本事,這個窮窩窩子抓還抓不來哩。

    他們就想着我留下給他們使力氣。

    我大搖大擺走,他們非派人攔我不行,弄不好還要捆我一繩子。

    去年……現時說是前年的話了,好些個跑的人都挨過他們的繩子……” “那麼,你到哪兒去呢?” “到哪達兒去?中國大得很!我跑了不少地界。

    我告訴你,”他啪啪地拍了兩下胸脯,自豪地說,“我喜喜子有技術,有力氣,哪個地界都歡迎我。

    我這先到山根下我姑媽家去,過了年,翻過山就到内蒙了。

    那個地界也有農場,工資還高哩!這話,你跟誰也别說。

    ”我點點頭:“你放心,我不會跟人說的。

    不過,你老這樣下去也不是個長久之計呀。

    我聽謝隊長說過,你過去就跑過很多地方……”他突然又垂下頭,目光陰沉而呆滞地盯着炕桌,表現出不願再聽我說下去的模樣。

    我知道,他這樣粗犷而自信的人,一旦做出了自己的決定,是沒有什麼人能勸止他的。

     大鐵壺吱吱地叫着;牲口在隔壁悲愁地歎着鼻息。

    我們不說話,小屋裡頓時充塞着沉悶的空氣。

    他又端起杯子咝咝地吸茶,一直吮到茶底。

    然後,他啪地放下杯子。

    仿佛他剛才喝的不是茶水,而是酒,醉醺醺似的晃了晃腦袋,眨巴眨巴眼睛,用大巴掌抹了抹臉。

    接着,一種壓抑的、怆涼的歌聲從他胸腔中徐徐地響了起來:甘肅嘛涼州的好吃(呀)喝,為什麼嘴臉兒壞了?嘴臉兒壞了我知(呀)道:尕妹妹把我害了! 唱完,他使勁地一拍大腿,沉重地歎息一聲:“唉!女子愛的是年輕人!”我懂得歌裡所唱的“嘴臉兒”是“面子”、“名譽”的意思,更深一層說,還有男子漢的自尊心。

    他的表情和歌聲,帶有一種在命運面前無能為力的悲劇色彩,使我的心緊縮成一團。

    他本來是可以在這裡定居的,成家立業,娶妻生子,然而他現在又要去飄泊了。

    而他這次去飄泊,卻和我有極大關系;我成了他命運中的一個破壞因素。

    我也沉痛地低着頭,好像有一條鞭子在我頭上晃悠。

     沉默了好大一會兒,他又深深地歎了口氣,擺了擺手,像趕蚊子一樣想把所有的苦惱都趕走。

    随後,很快就從那種醉意中清醒過來,振作起精神,拎起大鐵壺給兩個杯子都續上水,挪了挪屁股,靠近我說:“喂,小章,你跟我說實話,你念的是啥書?我看那像一本經哩。

    我告訴你,我趴在她家後窗戶上看了好幾次,都看見你在念書。

    實話跟你說,我小時候也念過經。

    ” 馬纓花沒有問過我的問題,他倒注意到了。

    我很高興有這樣一個機會使我們都輕松下來。

    我拍拍《資本論》對他說,這不是“經”,是馬克思寫的書。

    他又問我,念這本書有啥用呢?我說,念了這本書可以知道社會發展的自然法則;我們雖然不能越過社會發展的自然法則,但知道了,就能夠把我們必然要經受的痛苦縮短并且緩和;像知道了春天以後就是夏天,夏天以後就是秋天,秋天以後就是冬天一樣,我們就能按這種自然的法則來決定自己該幹什麼。

    我說:“社會的發展和天氣一樣,都是可以事先知道的,都有它們的必然性。

    ” “必——然——性。

    ”他側着頭,用方音念叨着,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