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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縫的眼睛裡跳動着思索的光芒,“必——然——性。

    我懂。

    咱們也有這個說法,咱們叫‘特克底勒爾’,就是真主的定奪。

     世上萬事萬物該是啥樣子,都是‘特克底勒爾’……” “哦,那是不一樣的……”我準備向他解釋。

     “一樣,一樣!”他執拗地擺擺手,用不容置辯的口氣武斷地說,“有‘特克底勒爾’,那是真主的定奪,就是你說的‘必——然——性’。

    可還有‘依赫梯亞爾’,這是,這是……我鬧不清你們叫啥,反正就是‘依赫梯亞爾’。

    比方說吧,我本來是滿拉,學成了能當阿訇的,可我不好好學,滿世裡跑,這就是我的‘依赫梯亞爾’。

    要是我幹了壞事,不做好人,受了刑罰,那跟真主的定奪沒關系,跟‘特克底勒爾’沒關系,那是我自己‘依赫梯亞爾’的。

    要不的話,那真主對我的懲罰就沒道理了。

    我不能把罪過推到真主身上,說是真主讓我去幹的。

    ‘特克底勒爾’是真主的決定,‘依赫梯亞爾’是自己的決定……”他這番表述得并不很清楚的話,不知怎麼,在一瞬間卻使我的思想受到一種沖擊。

    這使我大為驚奇。

    “芝麻開門”,本來是句毫無意義的咒語,卻也能打開一扇沉重的石門。

    唯心主義哲學和唯物主義哲學對同一事物分别使用的不同的概念,總有可以溝通的共同因素。

    我明白他說的“依赫梯亞爾”,在唯物主義者說來,應該是“人的選擇”的意思。

    那麼,我雖然出身在一個命定要滅亡的階級,“特克底勒爾”要滅亡的階級,可是這裡面還有我的“依赫梯亞爾”,還有我個人選擇的餘地!與此同時,他的話,也啟發了我應該怎樣去理解最近以來一直令我困惑的問題:馬克思主義指出了社會發展的自然法則,她的科學性和真理性質是我深信不疑的,但另方面,我們現在怎麼又會搞得挨餓呢?原來這裡面還有個“依赫梯亞爾”,如果人犯了錯誤,不按社會的客觀規律辦事而受到挫折,是與馬克思主義無關的!人的暫時的錯誤和暫時的挫折,絕對無損于馬克思主義的正确性……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索裡。

    他還在饒有興味地說着。

    但下面的話全是他當滿拉時學的宗教詞語了。

    也許他是要排遣心中的苦悶,暫時擺脫塵世的煩惱,想到他想象的天國裡去遨遊一番吧。

    他越說越興奮,然而也越說越荒誕了。

     羊圈那邊又傳來咩咩的慘叫聲。

    這不知是宰第幾隻羊了。

    馬号離羊圈不遠,咩咩的叫聲更為凄厲。

    聽到羊叫聲,他不知想起了什麼,陡然失去了說話的興緻,垂頭不語了。

     馬燈的光焰跳了兩下,驟然暗淡下去。

    “熊!快沒油了。

    ”他跳起來罵了一句,把燈芯擰長了點。

    擦得幹幹淨淨的玻璃罩裡頓時冒出一股黑煙,即刻把燈罩熏出一道道污黑的花紋。

    他欠過身去想把它擰小點,但大概又想起很快就要走了,于是又縮回手去,仍在我對面坐下。

     “哎,小章,你跟馬纓花成家吧!”他忽然沒頭沒腦地跟我這樣說。

    “哦,我……”我沒想到他會提出這個建議,愣了一愣。

     “我跟你說,馬纓花是個好女子。

    ”他說,“啥‘美國飯店’,那都是人胡遍哩!我知道,那鬼女子機靈得很,人家送的東西要哩,可不讓人沾她身。

    真的,你跟她成家吧。

    你跟她過,是你尕娃的福氣。

    ” “我……”我支支吾吾地說,“我還沒想過這件事……” “啥沒想過!”他氣惱地一拍膝蓋,瞪起眼睛,“你尕娃别人模狗樣的!你以為你是個念書人,人家配不上你是不是?我跟你說實話,有一次,我趴在她後窗戶上看她洗澡,吓吓!她那個奶子,還有那個腰……嘿嘿……”綠化樹他總有叫我意想不到的言談舉止。

    我情不自禁地失聲笑了起來。

    不過,我還是感到了他的真摯、誠懇和關心;從他的話裡也證明了馬纓花至少在這個隊上是清白的。

    同時我也明白了,有一次馬纓花說到他時,陡然停住了話題是什麼意思;她肯定發現了他的這種荒唐行徑。

    此後盡管他對馬纓花很好,關懷備至,而她卻總說他是個“沒起色的貨”,原因就在這裡!“咋樣?”他最後問我,“你還想咋樣?現時又不考秀才,你就是滿肚子書,人不用你還是白搭!那女子可是針線鍋竈都拿得起、放得下,田裡的活也能幹。

    跟了你,隻怕還虧了她哩!……”羊圈又響起咩咩的羊叫聲時,他說他要走了。

    他一口氣喝幹了茶,把大鐵壺從爐台上提開,讓我幫他背起那一大摞行李。

    “背得動麼?”我擔心地問他。

     “背得動!到山根下三十裡路,擡腳就到。

    ”他颠了颠沉甸甸的鋪蓋,沒跟我道别,沒跟我握手,隻囑咐我把燈吹滅,把房門鎖上,再安槽頭添一抱草。

    然後他轉過身,左一蹭,右一蹭,擠出了狹窄的房門,投進外面風雪茫茫的黑夜之中。

     我從馬号出來,隻看見整個世界是濃密的、飛舞着的雪花……馬纓花還在羊圈。

    我回“家”去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