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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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結束生命的工具,我想象我擁抱着她時是多麼美好,可恰恰是我擁抱了她以後卻悔恨欲死……于是,一種對自己命運的奇怪的念頭在腦子裡産生出來:我這個沒落的階級家庭出生的最後一代,永遠不能享受美好的東西;一切美好的東西在我身上都會起到相反的作用……那麼,隻有死,才能是最後的解脫了。

     于是,我死了!我全身隻剩下頭顱,在一片黑茫茫、莽蒼蒼的大森林裡遊蕩。

    因為失去了身軀,失去了四肢,頭顱隻能在空間飛翔。

    我飄呀、飄呀……飛呀、飛呀……四周是像牆一般密密層層的巨樹,高不見頂,遮天蔽日,但茂密的枝葉從不會刷在我的臉上。

    我的頭遊在哪裡,它們就會像水草似的蕩開。

    我不知道我要往哪裡飛,我隻覺得有一股力量在托浮着我,推動着我,或是吸引着我,一會兒向這兒,一會兒向那兒飛去……黑暗是透明的,發出藍幽幽的光;巨樹不是立體的,全像舞台上的道具,是一片片的平面豎在四面八方。

    大森林沒有盡頭,沒有邊緣。

    在這大森林裡,所有的樹木都是靜止的,隻是因為我頭顱的位移才使它們不斷地移動,時而向我逼進,時而遠離開我……它們并不特别陰森可怖,陰森可怖是從我自己的腦子裡噴射出來的,于是藍色的黑暗和巨大的樹木之間都彌漫着陰森可怖的濃霧。

     這裡絕對沒有音響,但我頭顱上畢竟有耳朵。

    這時,有一種雷鳴般洪亮的聲音在大森林裡莊嚴地響起來:“你為什麼要死——死——死——死——” “死”的餘音不絕如縷,在巨樹之間缭繞,發出“絲絲”的金屬聲。

    我冷笑了。

    我誰也不怕,既然連死也不怕,還怕什麼?! “這正是我要問你的!”我的頭顱大張開嘴,翻起眼睛向四面八方搜尋。

    但那聲音不是發自哪一方,而是在整個森林中回蕩。

    我大聲地問那聲音:“我為什麼要活……活……活……活……”“活”的餘音也不絕如縷,在巨樹之間缭繞,發出“花花”的金屬音。

    沉默了!那個聲音沉默了,像被狂風噎住了嗓子。

    哈哈!我的問題“你”能回答嗎? 我繼續在大森林裡橫沖直撞。

    我享受到了死的樂趣。

     可是,那一株株陰森的巨樹越來越稠密了,枝丫縱橫,像張在我上上下下的一面沒有縫隙的巨網。

    并且,它們從周遭逐漸逐漸地收攏來,我頭顱的天地越來越小了。

    最後,我頭顱隻能不動地懸浮在空中,兩眼不住地轱辘轱辘亂轉;我大張着嘴,喘着粗氣。

    我沒有胳膊,我不能抵擋;我沒有腿腳,我不能蹬踢。

    我等待着:難道死了還會遇到什麼鬼花樣! 那個聲音又像山間的回聲似的響了起來,帶着鬼魂特殊的嗓音,甕聲甕氣地:“到天堂去吧!到天堂去吧——去吧——去吧——” “天堂在哪裡?”我頭顱上淌着冷汗,但我腦子裡并沒有一絲恐懼,“天堂在哪裡?” 我用責問的語氣大聲地喊,“哪裡有什麼天堂?我不信什麼鬼上帝!”難道我死了還要受欺騙! “超越自己吧——超越自己吧——超越自己吧……對你來說,超越自己就是你的天堂——天堂——天堂——超越自己吧——超越自己吧——超越自己吧——” 這一句話,突然使我流淚了。

    渾濁的淚水滴滴嗒嗒地滾落到我頭顱下的濃霧中。

    是的,“超越自己吧!”這聲音不是什麼鬼魂的聲音,好像是我失落了的那顆心發出的聲音。

     “超越自己吧!超越自己吧!超越自己就是天堂——天堂——天堂——”“啊!我怎麼樣才能超越自己呢?”我絕望地哭叫,“在這窮鄉僻野,這個地方和我一樣,好像也被世界抛棄了!我怎麼樣才能超越自己呢?”“要和人類的智慧聯系起來——要和人類的智慧聯系起來——聯系起來——聯系起來——那個女人是怎麼說的——怎麼說的——怎麼說的——” 那個聲音越來越小,好像離我越來越遠,最終完全消失了。

    我的頭顱大汗淋漓,像一顆成熟的果子似的力不可支地墜入到濃霧下面,仿佛剛才是那個聲音使我的頭顱懸浮在空中一樣。

    我覺得我的頭顱掉在一片潮濕的泥地上,柔軟的、毛茸茸的藓苔貼着我的面頰;還有清露像淚水似的在我臉上流淌。

    那冰涼的濕潤的空氣頓時令我十分舒暢。

     而這時,巨大的森林裡重歸甯靜,濃露也逐漸消散,樹冠的縫隙開始透下一道陽光,像一把金光燦燦的利劍,從天空直插到地上。

    與此同時,大森林裡不知從什麼方向,輕輕地響起了……的鋼琴聲。

    啊!那是命運的敲門聲!好像是驚惶不安,又好像異常堅定。

    一會兒,圓号吹出了命運的變化,一股強大的、明朗的、如陽光下的海濤般的樂聲朝我洶湧而來,我耳邊還響起了貝多芬的話:“我要扼住命運的咽喉,他不能使我完全屈服……啊!能把生命活上幾千次該有多美啊!” ……我完全清醒了。

    我發覺我淚流滿面,淚水浸濕了我頭下的棉網套。

    在棉網套下,我摸到了一本精裝的堅硬的書——《資本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