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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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踉踉跄跄地跑回“家”。

    我頭暈得厲害,天旋地轉。

    我摸到牆邊,沒有脫棉襖,也不顧會把棉花網套扯壞,拉開網套往頭上一蒙,倒頭便睡。

     不久,小土房裡其他人也睡下了。

    老會計在我頭頂上滅了燈,唏唏溜溜地鑽進被窩。

    萬籁俱寂。

    我想我大概已經死了!死,多麼誘惑人啊!生與死的界限是非常容易逾越的。

    跨進一步,那便是死。

    所有的事,羞恥、慚愧、悔恨、痛苦……都一死了之。

    我此刻才回憶起來,在此之前,我什麼都設想過,甚至想到她會拒絕,打我一耳光,但絕沒有想到她會說出那樣一句話把我帶有邪氣的意念撲滅。

     “你還是好好地念你的書吧!”這比一記耳光更使我震撼。

    靈魂裡的震撼。

    這種震撼叫我渾身發抖。

     死了吧!死了吧!……我真的像死了一般,剛才那如爆炸似的激情的擁抱,仿佛已耗去了我全部的生命。

    但是,我的靈魂還在太陽穴與太陽穴之間的那一片狹窄的空間裡橫沖直撞,似乎是滿懷着憎恨地要撕裂自己的軀殼。

    我不敢回顧過去二十多天裡我的行為舉止,然而像是有意懲罰我似的,有一張銀幕在我眼簾内部顯示出我的種種劣迹,我眼睛閉得越緊,銀幕上的影子卻越清晰。

    海喜喜憤怒地指着我的鼻子尖:“你驢日的沒少吃!”像閃電之前的雷聲叫我顫栗。

    我是靠誰的施舍恢複健康的啊!在那段時間,我就像《梨俱吠陀》裡說的,“木匠等待車子壞,醫生盼人腿跌斷,婆羅門希望施主來”,心懷惡意地扮演着乞讨者的角色。

    我出主意給她修炕,我跑去給她說故事,我……目的隻是在那一碗雜合飯。

    我清楚地認識到了,我表面上看來像個苦修苦煉的托缽僧,骨子裡卻是貴公子落魄時所表現出來的依賴性。

    歌德曾把“不知感激”稱為德性:“不願意表示感激的脾氣是難得的,隻有一般出衆的人物才會有。

     他們出身于最貧寒的階級,到處不得不接受人家的幫助;而那些恩德差不多老是被施恩者的鄙俗毒害了。

    ”但在我卻是相反,是我的鄙俗把施恩者毒害了。

    在我逐漸強壯起來的身體裡鑽出來一個妖魔,和從海灘的瓶子中鑽出來的那個魔鬼一樣,要把從瓶子裡放出他的施恩者吃掉。

    這原因在哪裡呢?這原因就在于我不是“出身于最貧寒的階級”;公子落難,下層婦女搭救了他,他隻要一脫險,馬上就想着占有這個婦女,并把這種舉動當成一種報答,這不是一種千篇一律的古老的故事嗎?這時,昨天夜裡在我腦子裡幻想出來的種種欲念,成了佛教密宗裡的毗那夜迦,獸頭人身的怪物,而馬纓花就在這個邪惡的、面目猙獰的怪物手中掙紮! 是的,她最後的那句話,将她給我的食物中注入了仁愛,注入了精神力量。

    這樣,就更叫我無地自容了。

     我想忏悔,我想祈禱,但我才發覺,對一個唯物主義者來說,對一個無神論者來說,對現在的我來說,最大的悲哀莫過于忏悔和祈禱都找不到對象。

    我不信神,所有的神我都不信!我經曆過一次“死”以後,全部宗教都在我眼前失去了它們的神聖性質!那麼,我能向誰來忏悔,來祈禱呢?人民嗎?人民早已把我開除出他們的行列——“你活該吧!你現在的行為正證明了我們把你開除出去是對的!那不是某個領導的意志,而是我們全體人民的意志!你已經永遠被釘在恥辱柱上了!”“噓噓噓……噓噓噓……”牆角響起了一陣陣可疑的聲音,好像是從一個極其陰暗的世界傳來的。

    但我知道,那不是上帝,也不是魔鬼,那是死的召喚。

    我很早就對死有一種莫名的迷戀,和酷愛生一樣酷愛死。

    因為那是一個我活着永遠不能知道,并且也是一個任何人都不知道的東西。

    永恒的謎就是永恒的誘惑。

    很多人都忽視了,死其實是生活的一個重要内容;熱愛生活的人最不怕死。

    尤其,對一個無神論者來說,對現在的我來說,死是最輕松的解脫。

    一切都會随生命的停止而告終。

    那麼,我就制造了一個永恒的秘密。

    明天早晨,太陽照樣地升起,風照樣地刮,雲兒照樣地飄,農工們照樣地出工,而我卻變成了一堆沒有生氣的骨頭和肉,就像一隻死羊,一條死狗。

    我的悔恨,我的羞愧,我良心的責備,在這世界上留不下一點痕迹。

    我死了,我帶走了一個秘密,我銷毀了我制造的秘密,難道這個秘密還不是永恒的嗎? 我在死亡的邊緣時極力要活、要活、要活下去,我肚子吃飽了卻想死。

    過去,在沒有靈感的時候,在創作苦悶的時候,毒藥、繩子、利器、高度和深度都曾對我有過吸引力。

    現在,我在黑暗中摸索着她給我的那根用布頭編的帶子。

    布帶柔軟而有彈性,它的長度、寬度、耐拉強度都會使我的脖子感到非常舒适。

    世界上的事是多麼奇妙,多麼不可思議啊!昨天晚上她給我帶子的情景曆曆在目,她是為了我暖和,為了我活得好,可恰恰我要在這根帶子上結束我罪孽深重的一生;她說我連根繩子也沒有,是出于對我的同情和愛憐,可恰恰似乎是有意地要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