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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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體會到健康給人的幸福感。

    我覺得我力大無窮,正如惠特曼歌頌的:啊,膂力強壯的鬥士是多麼歡樂呀! 他神采奕奕地兀立在競技場上,精力充沛,渴望着和他的對手相見。

     而在競技場上,我至少和這裡的高階層勞動者、令人畏懼的巨人鬥了個平手——“兩頂啦”!于是,我感到一種旺盛的活力,一種男性的激情也在我體内暗暗地湧動,我甚至能聽得見它像海潮般的音響……第二天,海喜喜仍然一個人既趕車又裝車。

    我還是跟“死狗派兒”車把式。

    在我們錯車的時候,他一眼也不看我,但臉上有股掩飾不住的懊喪。

    仇恨已經過去,他隻是沉浸在自己灰色的情緒裡。

    一個孔武有力、生氣勃勃的人,一下子變得像被霜打倒了的蘆葦。

    當然這并不是因為被我一腳踢的,而是内心裡受到了更大的打擊。

     我很小的時候,就有一種容易被别人的痛苦所感染的脆弱性。

    是脆弱,不全然是同情。

     同情會使人積極起來,而脆弱隻能産生畏懼。

    看了一本描寫癱子的小說,自己下身會麻木好幾天;看了一篇寫瞎子的故事,我會害怕失去眼睛。

    對會降臨到自己頭上的災禍的恐懼,多于對癱子和瞎子的憐憫。

    這種脆弱性,更可能産生一種邪惡的趨利避害的念頭,從根本上消除自我犧牲的精神。

    所以,現在對海喜喜,我已經沒有了同情,而是害怕落到他那樣失戀的地步。

     這種邪惡的劣根性,加上對所謂“體力勞動者”的不正确的觀念,催着我向一個深淵墜落下去。

     收工時,我從“死狗派兒”的車上跳下來。

    她在馬号前面,手裡攥着一把什麼東西,向我一揚,又努努嘴。

    我知道她手裡一定是幾粒扣子。

    吃完從夥房打來的稗子面馍馍,我就上她家去了。

    現在,我們組裡八個人,幾乎有一半不出工。

    今天這幾個去場部,明天那幾個去場部,要麼就是去鎮南堡看有沒有挂号信——取挂号信和寄挂号信,都要來回跑六十裡路,可見我們的文化生活了。

    反正自我們來這個隊,就沒有看過一張當月的報紙,沒有聽過一聲廣播,真像“營業部主任”說的,這裡還不如勞改農場哩——他們這樣忙忙碌碌,無非是在跑戶口,誰都想早點離開這裡。

    這樣,對我每天晚上跑出去,他們絲毫不注意。

    這間鋪着幹草的“家”,不過是幾個人臨時栖身的旅店,誰也不去管過路的旅客幹什麼去。

     今天,我特别興奮,有幾分迷迷糊糊,但又似乎非常明确地感到,今天晚上将要發生什麼事情。

    我懷着一種來自想象的醉意,既甜蜜,又有幾分憂傷。

    這種醉意使我的意識像暮霭一樣在田野上飄散了。

     我進了門。

    一定是我臉上煥發着特别的光彩,一定是我目光中有奇異的神色,因而,她也用一種異乎尋常的、閃爍着灼熱的光的眼神凝視着我。

    她的睫毛很長,眼睑下又有一圈淡青色,因而她的眼睛就顯得特别深邃,瞳仁的閃光就像暗夜中的星星。

    她還和昨天一樣,斜躺在炕上拍爾舍睡覺。

    她詭谲地一笑,朝土台上努了努嘴。

    随後,她機械地拍着爾舍,同時用一種癡呆的、固定不變的姿勢看着我,仿佛在想什麼心思。

    土台上放着一盆用碗扣着的雜合飯。

    我盛了一碗慢慢地吃着,借着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