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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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照例到馬纓花家去。

    生活中任何一個舉動如果經常反複,都會成為一種習慣;人不由自主地要受這種習慣支配,何況我去馬纓花家,不但有肚子的需要,還有心靈的渴望。

    在那裡,和她在一起,即使中間有個海喜喜——人啊!應該說海喜喜和她中間有個我,但這時我卻不這樣想了——我也能得到作為一個人的心必須要有的東西。

    這東西是什麼?一點溫存,一點憐憫,一點同情,一點敬意,一點……那麼模糊的愛情。

    我小時候,家附近有個寺院。

    它坐落在半山坡上,紅牆隐沒在一片翠竹當中。

    每天清晨,從它那裡響起一陣沉重、緩慢,而又悠遠的鐘聲。

    它沉重、緩慢而又悠遠,于是我的思緒能跟得上它的餘音,随着它一直消失在那多霧的嘉陵江中。

    接着,下一響鐘聲又帶去我另一部分思緒……直到把整個的我帶離開這個塵世,進到一個虛無缥缈、無我、無你、無他的境界中去。

    到馬纓花家,不知怎麼總使我想到那種鐘聲。

    也許是因為我正在那麼尴尬、那麼困窘、受人捉弄的時候,是她來把我帶出鋪滿幹草的單身宿舍,領到她那充溢着溫馨的小屋裡去的緣故。

    并且,她又是一個異性,一個如此美麗可愛的女人,因而我離開那鋪着幹草的塵世,到她燈光明滅的小屋裡,更有一種異樣的充實,不是無我、無你、無他,而是整個世界對我來說,都具有一種新的特定的意義。

     這種意義隻有我能體味得到。

    這就是人的正常生活的恢複;不是出世,而是又回到人的世界中來。

    本來,對過去的記憶已經淹沒在沉重的陰影當中,就像月亮被急馳的烏雲所吞噬。

    但是在馬纓花那裡,總有這樣那樣的東西,包括她幼稚而又洋溢着智慧的幻想,使我把中斷了的記憶聯系起來,知道自己是個人,是個正常的人。

    我以為,即使今天我和海喜喜打架,也是在這種生活環境中的正常人的表現,甚至可以說是我已經成為正常人的重要标志。

     農工們贊賞的笑聲和謝隊長開始放任、終而叱責海喜喜的态度,再好不過地說明了他們全體都認為結果應該如此。

    我通過了這個環境對我的考核;他們,這種環境中成長起來的正常人,接納了我成為他們行列中的一員。

    馬纓花在拍爾舍睡覺——在農村,孩子們都睡得早,見我進來,一骨碌爬起,跳下炕。

    她先頂上門,然後轉過身,兩手在襖襟上抹了抹。

    “來,我看看,這驢日的把你抽成啥樣子了?” 我這時才感覺到臉上火辣辣地疼。

    後來一打架,我把挨了一鞭子的事情也忘掉了。

     她把我的臉扳向燈光,美麗的眼睛一閃一閃地在我臉上審視着,一邊看,一邊“啧、啧”個不停。

    我低下頭,任她的手撫摩我的臉。

    當她顫抖的手指輕柔得像一陣微風掠過我鞭傷的時候,我覺得全世界的撫慰都在這裡面了,同時心頭響起了勃拉姆斯為法柏夫人作的那支《搖籃曲》。

     啊!命運沒有虧待我。

     她的動作和表情,已經無疑地表露出了她對我憐憫和施舍下更深的那個層次。

    發現了這點,我倒心安理得了。

    被人愛,似乎就獲得了某種權利。

    我大大方方地在土坯凳子上坐下來,等她給我盛飯。

    今天,她特别容光煥發。

    她流連的目光比往常更為熾熱,那迅捷眨動的長睫毛有一種愛嬌的意味。

    她線條秀麗的嘴唇不說話時也微張着,仿佛表示着某種驚奇與渴望。

     我一面吃飯,一面把今天事情的經過告訴她。

    我知道她頂了門,二十多天來,她還是第一次要把海喜喜關在門外。

    但我仍然警覺着房門口。

    可是直到我離開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