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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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夥房打來的稗子面馍馍,報社編輯把他的洗臉水分了一半給我。

    我在燒得通紅的爐子旁邊脫了棉襖,洗着臉,擦着身子。

    原來很松弛的皮膚下,已明顯地鼓起了一縷縷肌肉。

     肌肉像腹中的胎兒,現在還很小,很嫩弱,但它會成為巨人的。

    我突然想起政治經濟學著作最早的譯本,常常把“體力勞動者”譯成“筋肉勞動者”。

    這麼說來,有了“筋肉”就有了本錢,有了立身處世的力量了。

    生理上的發現,使我産生了一種感傷的激動,激起我更迅猛地、更徹底地向我認識到的“筋肉勞動者”的方向跑去。

     過去的是不會再來了,我要和詩神永遠地告别了。

    這裡是不需要文化的,知識不會給我現在的生活帶來什麼益處,隻能徒然地不時使我感到憂傷。

    我懷着既是與最親愛的人分離,又是去和最親愛的人相會時的那種悲怆與歡欣,到馬纓花家去。

    我不能準确地描述我現在的心情,我整個人好像蹒跚在一個非常荒誕而又非常合理的夢中。

     今天我在“家”擦洗了一番,海喜喜已經來了。

    奇怪,他沒有坐在那唯一可坐的土坯凳子上,還是蹲在老地方,摟着爾舍,神情有點恍惚地逗她玩。

     挂在牆上的油燈一明一滅,屋子裡彌漫着做飯的水蒸氣和柴煙。

    在鍋台旁的馬纓花隐在煙霧水汽之間,更像一個模糊的夢境。

    生活的節奏瘋狂得像路易斯?阿姆斯特朗的《令人頭暈的舞會》。

    看着那個土坯凳子,那張垂着花布簾子的土台子,那《脖子上的安娜》……僅僅二十多天前,我還是一個惴惴不安的不速之客,還想偷偷地掀開那鍋蓋和布簾子哩,而現在,我卻大模大樣地、像個主人似的坐在這裡。

    我似乎理解了海喜喜的恍惚,我甚至比他還恍惚。

    那空着的、好像有意留給我坐的土坯凳子,突然改變了我的心理。

    我對海喜喜又有了點尊敬和同情。

    馬纓花很快給我端來冒尖的一碗大米、黃米、黃豆焖的雜合飯,還有一碟鹹菜。

    這是我最喜歡吃的。

    她仍像往常一樣,用手掌抹了抹筷子。

    這個動作也是我熟悉的,我沒敢看她;也沒敢看海喜喜和爾舍。

    原來我以為我戰勝了這場挑戰後,在海喜喜面前能理直氣壯,挺起腰杆,但這時我似乎比過去更為羞愧,并且還意識不到羞愧的緣由。

    心情和情緒,是在意識之下潛行着的,它們絲毫不受意識的支配卻支配着我。

     我一粒粒地挑着飯。

    我很餓,卻吃不下去,我嚼着飯粒,無意識地盯着《脖子上的安娜》。

    我感到,任何文學藝術作品都很難表達生活本身所包含的戲劇性情節和複雜多變的感情。

    生活裡有一種氣氛,一種看不見、嗅不着、觸不到、隻是徘徊在心中的陰影,就很難用文字描寫、線條繪畫、舞台表演出來。

    比如現在,我聽見身背後海喜喜低聲地跟爾舍鬧着玩,那嬉笑的聲音也是沉悶的,仿佛受了什麼影響的壓抑。

    這種不情願的、敷衍的笑聲特别令人難受。

    馬纓花在洗鍋抹碗,叮叮當當的音響既謹小慎微,又分外刺耳,好像是煩悶不安中的騷動。

    一會兒,大概是應爾舍的要求,海喜喜用百無聊賴的、無可奈何的音調小聲唱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