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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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土高原氣候特别幹燥,半個多月以後,田野上的雪大部分都蒸發了。

    是蒸發,而不是融化。

    那背陰的溝坎,那潮濕的坑窪裡還留有殘雪,鄉間的土路上卻又揚起了塵土。

    山腳下,那高高的旋風柱又一根根地巍然挺立起來。

    在東邊,坦蕩的、一望無際的黃土,金燦燦地呈現出了一片沉寂的春意。

    風偶爾在田野上掃過,透明的蜃氣像野馬似的奔騰,我才體會到莊子《逍遙遊》中的“野馬也,塵埃也”的傳神。

     海喜喜趕着他的大車,更加威風抖擻地哐哩哐□地跑開了。

    那幾匹瘦馬日見羸弱。

    可是海喜喜的技術就在這裡,他能讓馬跑到死,除非牲口自己倒斃在路上,絕不會疲疲沓沓地拉車的。

    誰使喚的牲口像誰。

    沒有人跟海喜喜的車能堅持到兩天以上。

    “那驢日的使牛勁,拿咱們窮折騰!”跟過他車的人,沒有不罵他的。

    運肥期間,他的車至少換了十個跟車的人。

     輪到我們組派人,中尉跟了他一天車,回來用他家鄉話罵道:“那是個王八犢子!在這時候,還想掙他媽的功勞哩!别人拉兩車、三車,那王八犢子拉了五車!把我累歹乎了。

    誰愛去誰去!我明兒要走鎮南堡。

    ”第二天,我主動地去跟海喜喜的車。

     馬号裡面,是個很大的四方形院子。

    一輛輛大車停在土牆下,那三面,是三座破舊的牲口棚,用被牲口磨蹭得搖搖欲墜的柱子支撐着。

    我和幾個跟車的農工一起先到院子裡,裹着破棉襖,蹲在朝陽的牆根下等車把式們套車。

    車把式把各自的牲口一匹匹從棚裡牽出來。

    頓時,院場裡“籲、籲”,“啊、啊”,“駕、駕”……響成一片。

    有的車把式帶着宿睡未醒的沉悶,有的車把式無精打采、滿面愁容。

    他們的牲口也是一副戀槽模樣,牽出來後,懶洋洋地哪兒也不想去,像樁子似的定在院場中間。

    直到車把式把勁兒使完,把唾沫罵幹,才帶着滿身鞭痕不情願地退到車轅裡面。

     隻有海喜喜,挺胸昂首,在好些車把式和好些牲口中間,旁若無人地用鞭梢指揮着他的牲口。

    那副神氣,倒象一位馬戲團的馴獸師,毫不費力地就把調教得乖乖的牲口領到各自的位置上,一鞭子也沒抽,很快地套好了車。

    套完了,他并不出車,跳到土牆上一蹲,用傲慢的眼光俯視着他的同行們。

    那種姿勢,我是熟悉的。

    車把式一輛輛地把車趕出馬号,跟車的農工也都爬上了自己跟的大車。

    整個院場上就剩下我們兩個人,還有他的三匹牲口。

    這時,海喜喜站起來了,在高高的院牆上手打遮陽地向場外望了一圈。

    馬号外面,傳來翻肥的婦女麻雀般的叽叽喳喳的笑罵聲。

    他輕捷地向下一跳,直向一堆幹草垛大步走去。

     一會兒,他從幹草垛後面出來,手裡拎着一面袋東西,看來足足有四五十斤。

    到大車跟前,他一彎腰,把那袋東西塞進車底盤下面的底兜裡,然後撣撣襖袖上的碎草,操起鞭杆“駕、駕!”把車趕出大門。

     車從我旁邊經過,他也不跟我打招呼。

    而我一縱身,手不扶欄,從車後跳上了大車。

    我要讓他看看,我不會像鴨子似的連跌帶滾地爬進他車廂裡去的。

     他從幹草垛後面提出來的東西,我知道不外是黃豆、豌豆、高粱之類的馬料。

    我可以和他有某種默契,不去檢舉他。

    這種事情我在勞改農場見得多了。

    我的浪琴表就是一個車把式換去的。

    我眼睜睜地看着那個車把式從車底盤下面一個用麻袋做的底兜裡,倒出一大堆黃蘿蔔。

    沒有秤,他還要在斤兩上跟我争來争去。

    而那些黃蘿蔔能從哪兒長出來呢?絕不會長在木頭做的車底盤上,隻能來自他剛剛拉的那塊屬于農場的黃蘿蔔田。

    一倒手,他等于從我手上白揀了一塊金殼的瑞士名牌表。

    但你還不能去告發他,要違犯交換雙方達成的默契,那你就挨餓吧!今天天氣很好,不到十點,早霜已經化盡。

    幹草上,木欄上,顯現出濕潤的褐色的霜痕。

    天藍得透明,道路幹燥而堅硬。

    被翻開砸碎、變得松軟的肥堆,像剛剛從籠屜裡拿出來的一樣,冉冉地升騰着水汽。

    今天,我的情緒也很好,更有一種神秘的興奮。

    神秘之感來自我對某種必将出現的不平常的事情的期待……按照慣例,車把式趕車,也管裝車卸車,跟車的人不過是車把式的幫手。

    如果兩人相處得好,誰多幹一點誰少幹一點都無所謂,配合起來共同完成任務就行了。

    車把式也不是生下來就會趕車的,原先全要跟一段時間車。

    手腳勤快些,腦子靈活些,幫着車把式套個車、卸個車,中途接過鞭杆趕上一截,慢慢就學會了。

    車把式沒有什麼駕駛執照,不需要哪個機關來考核,隊長、組長的眼睛就是标準,他們看誰能單獨趕車誰就能單獨趕車。

    趕車并不難學,比學開汽車容易得多。

    技術高低的區别,在于怎樣調教牲口——這卻比和機器打交道困難得多——以及在大車擱住的時候與危險的情況下怎樣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