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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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海喜喜,她倒從來沒有頂過門。

    海喜喜總是像主人似的大模大樣推門進來,見我也在這裡,而且把唯一的座位占了,就陰沉着臉往地上一蹲。

     我們幾乎天天在馬纓花家見面。

    他要卸套、飲馬、鍘草、喂馬,間或還要拾掇套具,所以來得比我晚得多。

    等他進門,我已經吃完了。

    但不知怎麼,我見了他總覺得自己比他矮一大截,還有一種偷了東西裝在口袋裡,沒出門就被别人撞見了似的心虛。

    雖然我們兩人都不動聲色,但仿佛他明白、我也明白:我剛剛做了件不光彩的事。

    這種感覺給我很大的壓力。

     他一推門,我就會抑制不住地臉紅起來,說話的興味也跑得無影無蹤。

    那馬纓花還沒來得及收拾的碗筷,也好像成了我的罪證,讓我惶惶不安。

     馬纓花不像别的女農工,愛背地說人長短。

    她喜歡和現實生活完全無關的幻想,喜歡聽神話和童話。

    在飯後到夜晚這段時間,她真有點超凡脫俗的味道,和她跟那幫婦女嘻嘻哈哈笑罵時判若兩人。

    她纏看我給她講故事。

    而我充當這種“說書人”,似乎也成了付給她飯食的報償。

    馬纓花會和我的故事一起幻想。

    幻想是人的本能,每個人都會幻想,都有自己的幻想。

    難能可貴的不是會幻想,有幻想,而是善于接受和理解别人的幻想。

    馬纓花對《醜小鴨》、對《灰姑娘》、對《海的女兒》、對《青鳳》、對《聶小倩》等等都非常神往。

    她認不了幾個字,心靈卻能夠和外國的與古代的幻想相呼應。

    我沒有講故事的才能,不注意描述細節,情節也是挂三漏四,隻能講個梗概。

    但馬纓花憑她的想象卻能補充出來,她向我提出疑問并談出她的想法,往往和安徒生與蒲松齡相合,什麼海的顔色變化和喧嚣啦——她從未見過大海,海裡的歌聲會迷住航行的水手啦,小老鼠怎樣變成駿馬啦……好像她原來看過他們的書一樣。

    這常常使我驚奇。

     但海喜喜則不然,他總要和我唱反調,挑我故事的毛病。

    他像狼似的蹲在地上,像狐狸一樣支起耳朵,在我講得有點颠三倒四或是語句結巴的時候——因為有他在場,我的記憶常常會突然中斷,他就仿佛聽到小動物在林間響動似的,興奮地舔舔嘴唇。

    講完了,他就用物理的現實來擊碎心靈的種種幻想,像一頭大象跑進凡爾賽宮橫沖直撞。

     “熊!野鴨子給你孵天鵝蛋哩!”他鄙夷地說。

    他說話從來不看我,而是仰面看着馬纓花。

    好像我的故事不過是廣播喇叭裡的聲音,我的話他聽見了,而人實際上并不在這房裡。

     “野鴨子可靈性了。

    天鵝蛋比野鴨蛋大好幾圈咧!鴨窩窩裡要有個天鵝蛋,你看它趴不趴?!它早他媽飛跑了!……” “球!用金子打馬車哩!”聽完了《灰姑娘》,他發表這樣的評論,“誰要用金子打馬車,那就倒了八輩子竈了!這事兒唬不住我,用金子打的馬車,啥牲口能拉動?!嗯?啥牲口能拉動?!那麼一點點金子,”他用兩根手指頭比畫着,“就有百十斤重咧!”對《海的女兒》,他的評論更加荒唐了。

    他忿忿地說:“人能長魚尾巴哩!人長了魚尾巴,那玩意兒長在哪達?那能分得出公母來?那咋生娃娃?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