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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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她還是每天收工時叫我上她家去。

    如果不去,她會跑到我們“家”來叫。

    我怕她天天來“家”找我,引起“營業部主任”的懷疑,所以我每天都如約前往。

    去了,照例是在忸怩中先吃一頓,而且吃得很飽。

    她有雜七雜八的糧食:面粉、大米、黃米、玉米、高粱、黃豆、豌豆……凡是黃土高原出産的糧食都有,家裡就像一個田鼠倉一樣。

    她經常用大米、黃米、黃豆摻在一起焖幹飯。

    這種雜合飯特别香,就是頓頓吃飽飯的人也會覺得它比純粹的大米飯好吃。

    這時候,報紙上和廣播裡,都在大力提倡“粗糧細做”。

    在勞改農場,我就聽過一個炊事員用一斤米做成七斤幹飯的“先進事迹”,大喇叭上還說他為此出席了“先代會”,聽得我直咽口涎。

    她從來不做這種實際上在物理學中叫“過飽和溶液”的“幹飯”,而是真正的幹飯,一粒一粒的,圓潤透亮。

    當然,她焖的稗子米幹飯我也吃過。

    焖稗子米幹飯,才顯示出來她比那出席“先代會”的炊事員還高超的技術。

     稗子,自古以來不當做糧食,“五谷”中就沒有列入稗子。

    一九五八年,正在水稻分蘖的時候,掀起了“全民大煉鋼鐵”的運動,農民、農工全上山開礦砌爐去了。

    山上爐火熊熊,水稻田裡仿佛也被火燒了一般,一滴水也沒有。

    到了秋天,水稻顆粒不收,稗子卻如原始森林似的茂盛。

    比人高一頭的株稈密密層層,連螞蚱都飛不進去,穗頭還特别大。

    這個地區的農業領導人靈機一動:幹脆吃稗子!并且允許稗子可以當公糧。

    應該公允地說,他這一招倒是個救急的辦法。

    于是,稗子堂而皇之地步入了供應糧的行列,還後來居上,坐了第一把交椅。

    最普通的吃法是把稗子連殼一起磨,這就是我們天天頓頓吃的稗子面。

    它沒有粘性,蒸熟的馍馍不過是靠萬有引力聚集在一起的顆粒。

    講究一點的,和處理稻谷一樣去掉皮,加工成小米般大小的稗子來。

    稗子米的确如那些砸糞肥的婦女說的,隻能馇稀飯,然而,她卻史無前例地把這種不見經傳的糧食焖成了一粒粒的幹飯! 我的忸怩,不是裝出來的,我是真正為她心疼,為自己白吃白喝感到羞愧。

    可是,我又非常想去。

    她家裡,總有一種朦胧的幸福、愉快、舒适、自由在吸引我。

    我幾次跟她說,我不吃糧食,給我熬一碗土豆白菜就可以了。

    她卻說:“咋不咋!你把心放在肚子裡,我有糧食,要不人家咋說我開‘美國飯店’呢?你沒見,爾舍不是長得很壯實麼?” 是的,爾舍的确長得很壯實,很有精神,天真可愛。

    她不像營養不良或老吃不飽的孩子,見了别人吃東西就眼饞。

    我吃的時候,要是她沒有睡,也一個人在炕上乖乖地玩,用海喜喜給她捏的小土竈、小土碗“過家家”。

    兩歲多的孩子不會裝模作樣,更不會客氣,她對别人吃東西不感興趣,就是她吃飽了的明證。

    我隻好“把心款款地放在肚子裡”了。

     日子長了,從農工那裡,我也知道了說馬纓花開着“美國飯店”是什麼意思。

    這個概念很不準确,不能照它的字面去解釋。

    那必須先熟悉了這裡的農工們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