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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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始出工了,但雪并沒有化。

     我非常喜歡雪。

    我一生第一次看見雪是在重慶。

    那天,保姆給我穿好衣裳,我一下床,撩開窗簾,眼前就撲來耀眼的銀白色的光。

    山坡下,昨天還很醜陋的平房,疏疏落落的小竹林,都美麗得和剛剛的夢一樣;整個潔淨的世界,在我幼小的心靈中喚起了一股冥想的柔情。

    就在那一刹那,心靈和大自然無間的交彙,純淨的心靈對于純淨的大自然的感應,使我莫名地掉下淚來,使我對大自然産生了難以言傳的莊重的虔敬。

    可以說,是雪讓我過早地成熟了,以後成了一個詩人,再以後……黃土高原的雪绮麗無比。

    它比南方的雪要顯得高貴、雍容、壯闊、恢宏大度;南方的雪使人感到冬天确實來臨了,北方的雪卻令人想到美麗的春天。

    雪,才是黃土高原上真正的迎春花。

    今天我跟大車裝肥,就是說把我們前幾天砸碎的廄肥運到田裡去。

    田野空闊,雪好似打盡了地面上一切多餘的東西。

    丘垅、渠壩、溝沿、高聳的樹枝……所有帶棱角的地方,都變得異常光潔而圓潤,并且長着如天鵝絨般的茸毛,仿佛晴空下的雪原不是寒冷的,而是溫暖的,總使我不由得想把自己的臉頰貼在上面。

    我跟的不是海喜喜的車,趕車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漢。

    這個老漢沉默得出奇,也慢得出奇。

    海喜喜的大車一天拉了五趟,他隻拉了兩趟,而他趕的牲口卻要比海喜喜趕的壯。

     “傻熊!鞭打快牛。

    咱們慢慢來吧!”他斜睨着海喜喜耀武揚威地從他車旁超過去,用手掌焐着凍得通紅的鼻子這樣說。

    這天,他僅說了這樣一句話,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給我作解釋。

    “鞭打快牛”的意思是:能幹活、肯出力的人常得不到好報,總是受到埋怨和批評。

    他這倒也是一條人生哲理。

     也好,他這樣慢吞吞地趕車,卻給了我遐想的時間。

    坐在他的大車上,如同在夢中輕輕地搖晃。

    雪,會使我聯想到安徒生、普希金、萊蒙托夫……啊,你,是你造就了普希金! 當你飄落下來,我不能想象你來自那鉛灰色的雲,一定有雙纖纖的玉手将你摘下,在那裡,滿園梨花春蔭。

     啊!給我一片,給我一片,讓你滋潤我的心。

    啊,你,是你拯救了章永*當你伸過手來,我不能想象你生長在荒野的寒村,你迷人的眸子含有奇異的光焰,在心底,南國五彩缤紛。

     啊!我要記住,我要記住,你寶石般的指紋。

     大車車輪頂在一個小土坎上,沒有過去。

    老漢幹脆讓車停在那兒,既不前進也不後退,在車轅上歪着腦袋,用手焐着鼻子呆坐着。

    我很熟悉這種神情。

    在勞改農場,管這副模樣叫“死狗派兒”。

    “派兒”,不是“派”,以把它和政治上學術上的“派”區分開來。

    抱着這種态度的人,一切威脅、利誘、說服、動員、批評教育都把他無可奈何,隻好随他去。

     我随他去了。

    我在想,為什麼我對她用了“迷人”這樣的詞?對她,我應該用“聖潔”、“崇高”、“神聖”、“仁慈”諸如此類的詞才是。

    肚子吃飽了之後,我發覺有一種非常隐秘的東西在撩動我的心弦,我的心,像雷雨過後沾着水露的光閃閃的蛛網,在檐下微微地顫動。

     我無緣無故地臉紅了。

     她和隊上的婦女老弱仍在馬号前面翻肥。

    翻出來的肥污染了白皚皚的雪地,分外紮眼,但卻讓領導看得很清楚:今天她們幹得不錯!下午,謝隊長見我們大車回來了,高興地喊了一聲:“收工!”農工們像往常一樣,零零散散地回各自的家裡去。

    她擦着鐵鍬,有意在肥堆旁邊等我。

     “歇一歇到我家來一趟。

    ” “怎麼?有什麼事嗎?”我跳下老漢的大車,有點不好意思地問。

    “‘怎——麼’,” 她笑着學我的話,有滋有味地咂摸着,“‘怎麼’,你‘怎——麼’打的炕不好燒哩!” 吃完從夥房打來的稗子面馍馍,我才到她家去。

    現在,我們組裡的幾個人都各有各的事,他們管不着我,也不注意我。

    我這樣一副尊容,在這樣一種時候,誰也不會把玫瑰的顔色和我聯想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