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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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

    這時,頭腦的靈活和手腳的麻利比積累的經驗更為重要。

    而一旦趕上了車,在沒有機械化的農場,車把式就算是一個高階層的勞動者了。

     海喜喜就是一個技術高的車把式,是這個隊的高階層勞動者。

    ……他把車趕到肥堆跟前,圈好芨芨草編的笆子,跳下車,走到牆根底下一蹲,裝着修理自己的鞭梢,卻不動手裝肥。

    他擺出這種陣勢,就是要我一個人裝車卸車。

     我取下四齒鐵叉,像他一樣:“啐!啐!”響亮地朝手掌啐了兩口唾沫,“刷、刷、刷”地掄起叉杆。

    車裝滿後,我把叉朝車上的肥堆一插,跳上車,坐在車轅上,掏出那寶貴的“雙魚牌”,晃着腿,抽起煙來。

     “坐後面!”他甩着鞭子走到車旁邊,惡狠狠地說,“轅重了!”我知道前面裝的并不重,他是有意要把我趕到後梢去坐。

    大車上,車軸以前屬于“軟席”車廂,坐在車軸後面那部分,一不小心就會颠下來,比“硬席”還硬。

    但我裝完了這一車,我對我的體力有了更充分的信心。

    我身上沁出了一層薄薄的汗水,全身的毛孔都張開了,我潛在的力量無阻擋地釋放了出來,而且感到潛力之下還有潛力。

    這種發現叫我感到無比地欣慰,無比地喜悅——我是一個真正的年輕人! 我向他表示寬容和鄙規地一笑,跳下車,坐到後梢上去。

     啊,我要記住,我要記住,你寶石般的指紋! 到田裡,他仍不卸車,手操着鞭杆,我卸一堆,他往前趕一截。

    一大車肥卸成四堆。

    他趕的速度比别人快,第一趟回來,我們就甩開車隊,獨來獨往了。

     現在,在肥堆前裝肥的隻有我們這一輛大車了。

    到第三趟,所有在肥堆旁邊翻肥的男女農工,包括謝隊長,都看出了我們兩人的蹊跷。

    海喜喜把車停到位置上,大明大白地,毫不掩飾敵意地在車旁一蹲。

    他不吸煙,手不停地纏着他的鞭梢,好像不是準備打馬,而是準備在我不出力時抽我一頓。

    農工們吃吃地笑着,輕聲地指點着,評論着。

    我無異在做表演。

    而這時,我越幹越有勁,倒不完全是為了向他應戰,而是我歡快地感覺到了我青春的活力。

    我已經解開了我棉襖的扣子,在十二月的暖融融的陽光下,敞開了我像手風琴鍵似的胸膛。

    在一叉一叉中間短暫的間歇裡,我偶爾也摸摸這兩排琴鍵。

    它是濕漉漉的,熱滾滾的,然而又是有彈性的。

    它竟會使我聯想到蘇聯紅軍歌舞團訪華演出時演奏過的《馬刀舞》。

    這兩排琴鍵正奏着一曲帶有哥薩克風格的凱歌。

     馬廄肥多半是草末,并不重,一叉下去能挑起一大團,用四齒鐵叉挑百十下就是一車。

     所有的勞動全是因為饑餓才變得沉重的。

    現在,我越裝越熟練,越不慌不忙。

    我開始用勞動生理學的方法,來尋找拿叉裝肥時腰、臂、腿在每一個動作中的最佳角度和着力點。

    我把從叉齒叉進肥堆到撂進笆子這一過程分解成幾段,很快,我就确定了每一段裡腰、臂、腿相配合的最佳角度和最佳着力點。

    一經确定下來,動作就程式化了,不但不費力氣,并且姿勢優美。

     裝完第四趟,我明白無誤地知道我頂住了,我勝利了!我幾乎還和裝第二趟時那麼有力。

    旁邊看的女農工有的在嘲笑海喜喜,說他是“哈熊”——這個詞是無法翻譯的;謝隊長态度莫測,不時地“熊!熊!”不知是罵海喜喜,還是在罵我。

    海喜喜不好意思再蹲在車旁邊了,他不是上廁所,就是站得遠遠的。

    而此刻,我内心卻遵循着一種普遍的心理規律,越過了我既定的目标,向新的目标發展了去。

    這個目标其實和原來的目标方向是一緻的:我頂住了,我勝利地應付了這場挑戰,即刻就想到要由我來向他挑戰。

    現在想的不是不被他壓倒,而是要壓倒他!我們拉了第五趟回來,别的車隻拉了三趟,那個“死狗派兒”車把式隻拉了兩趟,謝隊長擡頭看看太陽,喊了一聲:“收工了!”但我卻喊道:“不行!我還沒過瘾哩,我們再拉一趟!” 第六趟回來,冬天的太陽快落山了。

    山頂沒有雲,沒有晚霞,裸露的山巒披着一片沉郁的黛青色。

    一群群昏鴉麻雀,從已經沒有一顆谷粒,隻剩下幾垛幹草的場院那邊,從馬号那邊呼呼地飛過鄉間的土路,落到像荊棘一樣幹枯的小樹林中雀噪不停。

    空氣有點濕潤了,輪下的塵土向上翻騰一陣,很快就倦倦地沉落下去。

    陣陣凄涼的寒意迎面撲來。

    我裹緊破棉襖,坐在車欄上。

    前面,是海喜喜有點伛偻的背脊。

    那脊背上一覽無餘地呈現出他悶悶不樂、甚至是苦惱的心情。

    兀地,不知怎麼,我也和他一樣,感到悶悶不樂,感到苦惱,感到無趣,感到抑郁……勝利的喜悅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像掉進一個冰涼的深井裡。

    田野上阒無人迹,淡紫色的暮霭向我們合圍過來。

    一條孤寂的憂郁的土路上,隻有我們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