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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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已是一片銀白色的世界。

    初雪把廣闊無垠的大地一律拉平,花園也好,荒村也罷,全都失去了各自的特色,到處美麗得耀眼炫目,使人不能想象這個世界上竟會有幾分鐘之前發生的那種荒誕的醜劇,不能想象人會有那種種龌龊得對自己也沒有什麼好處的心地。

     啊,大自然,你每隔一段時間就要用你的默默無言來教誨我們淨化自己!她的一串腳步印在潔白的雪地上,給人一種輕盈而又溫暖的感覺。

    她回去也踏着來時的足迹:均勻、整齊,毫不零亂,拐彎處弧線優美,精緻得像一串珍珠項鍊。

    我仔細地踩着她的腳印走,像沿途把那寶貴的東西拾起來,一粒一粒地,一粒一粒地……裝在我的心裡。

     我敲敲門。

    她不說“請進”、“進來”,而是在屋裡大聲喊:“推嘛,門開着的嘛!” 她斜坐在炕上逗弄孩子。

    這是個兩歲多的孩子,穿着一身和她棉襖的花布一樣花色的小棉襖,看來是個女孩,卻又推了個平頭,眉毛也很濃,長着一副男孩子的樣子。

    見我進來,孩子和她都嘻嘻地笑出了聲,但看見我也笑時,孩子卻吓得往她懷裡直躲。

    我有點無趣。

    我想,我的模樣一定挺吓人,連笑臉也是可怕的吧。

     “在哪兒打爐子?”我問,“有瓦刀沒有?還要土坯和磚……”“你忙啥?!”她長得很勻稱的細長的手摩挲着孩子,朝我笑着說,“看你這棺材瓤子,幹活倒挺積極!你先坐會兒。

    ” “棺材瓤子!”可怕而又可笑。

    我把我這副“棺材瓤子”坐在那不能移動的土坯砌的凳子上。

    房裡沒有火,卻和我們“家”一樣暖和。

    這種暖和是溫和的、全面的暖,不像火爐那樣隻烤一面,還帶着逼人的炙灼。

    這是農家火炕的作用。

    我看着那貧窮而整潔的炕,突然産生了一種對家的向往。

    家,不是謝隊長說的“家”,而是真正的家。

    經過四年嚴酷的強制性集體勞動和瀕于死亡的饑餓,種種不切實際的雄心壯志和布爾喬亞式的羅曼蒂克的幻想,全抛到了東洋大海。

    我心裡記得《葉甫根尼?奧涅金》中的幾句詩,這幾句詩倒能說明我現在的理想。

    有個主婦,還有一罐牛肉白菜湯,一大罐牛肉白菜湯——這就是我現在的理想。

     她繼續安撫着孩子,沒有理我。

    我呆呆地坐在土坯凳子上,不覺低下了頭。

    我心裡猝然湧起了一陣失望的悲哀。

    不知是對原先希望的失望,還是對“主婦”和“牛肉白菜湯”的失望,抑或是對所有希望都失去了希望……總之,我進到這小小的、簡陋的然而又彌漫着一種不可言狀的溫馨的土房裡,好像更清楚地看到了我目前狀況的可悲……不知她注意到我的表情沒有,她哄好孩子,把孩子放在炕上,輕捷地跳下炕,掀開鍋台上的鍋蓋,拿出一個白面馍馍,爽氣地伸到我面前:“給!”我大吃一驚!用惶惑的眼睛看看馍馍,又看看她。

    她坦然地站在我面前,眼神裡有掩飾不住的溫柔與憐憫,但絕對沒有一絲嘲笑和鄙薄。

    我不敢接。

    因為這樣的東西在這樣的時候太貴重了,貴重得令人不敢相信這是能無代價地饋贈的。

    疑懼和望外的喜悅攪在一起,使我暈眩起來。

     孩子在炕上叫喚她了:“媽媽,媽媽……”小手抓撓着往炕邊爬來。

    她一把把馍馍塞在我的懷裡,轉身又坐到炕沿上抱起孩子,頭頂着孩子的頭,邊搖晃邊唱:打籮籮,磨面面,舅舅來了做飯飯。

    擀白面,舍不得;下黑面,丢人哩!給舅舅宰個大公雞,公雞叫鳴哩!宰個大母雞,母雞下蛋哩!給舅舅擀上兩張齊花面,舅舅喝面湯,我吃一大碗!她是唱,而不是像一般婦女念兒歌時那樣朗誦,不但有節拍,并且有旋律。

    旋律在多變中帶着單純的稚氣。

    她爽朗的聲音,快活的曲調,诙諧的歌詞,摟着孩子像玩翹翹闆似的搖上搖下的天真的神态,和孩子叽叽嘎嘎的笑聲溶在一起,在這小土房裡蕩漾。

    隻有絲毫未脫孩子氣的人才能這樣與孩子、與這首别緻的兒歌渾然無間。

     任何人都不能懷疑她的純真。

    她給我這個珍貴的東西在她來說是非常自然的,是沒有目的的,全然出于她的好心。

     不過,我還是嗫嚅地說:“我不餓,給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