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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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上。

     司馬鹿抱着母親的腿。

     司馬虎趴在草鋪的凳腿下,追着一個跑着的蜘蜘,要往嘴裡吃。

     又傳來一聲冰冷的咯嘎聲,小叔的另一支胳膊也順在他身邊。

     左腿,咯咯嘎嘎──伸平了。

     右腿,咯咯嘎嘎──伸平了。

     肩膀,咯咯嘎嘎──躺平了。

     脖子,咯咯嘎嘎──彎着枕上枕頭了。

     這當兒母親拿了一方白織布,像蒸馍布樣走過來,遞給藍百歲,說讓孩娃們來最後看一眼,就把弟的臉給蓋上吧,蓋棺再看會吓着孩娃們。

     司馬藍就是從這個當兒明白了死是怎麼一回事。

    那時候落日淺紅,院落裡樹葉在旋着飄落,父親、母親和村人們站在草鋪邊,讓他們從老大司馬林開始,依次從小叔的死屍面前走過去。

    輪到他時,他走到草鋪前,從草鋪上伸出的谷草嘩啦一下挂了他的手,有一股黑冷的氣息,就從小叔的身上傳到他的手裡了。

    他感到他手裡捏了兩把冰冷的水,扭了一下頭,那張死人的臉便砰的一聲撞進了他眼裡。

    小叔臉上幾天前還有的紅潤鮮活不見了,留在人世的是一臉冷硬的菜青色,菜青裡有一層凸凸凹凹的黑,就像薄亮的菜葉貼在黑色的土地上。

    小叔的鼻子微微的歪斜着,右嘴角如被繩牽了,吊挂在右半臉的眼角下。

    司馬藍不知道他為啥死了會成這幅模樣兒,十年後父親死了時,他才明白小叔死時,喉嚨一定撕心裂肺地疼,疼得臉都扭曲變形了。

    那時候他被小叔的惡像驚住了,站在草鋪前,一動不動,心裡隻有一個念頭,就是我會死嗎?我死了也是這樣嗎?直到他身後兩歲的弟弟司馬虎推了他一把,他才從驚恐中醒過來,又往前走了一步,走過小叔的屍體時,驚叫一聲,便吓得癱在地上了。

     是小叔的死屍拉了他的手。

     因為藍百歲扭着小叔的胳膊給小叔換穿壽衣時,藍百歲的膝蓋把小叔的胳膊肘兒頂曲了。

    小叔壽袖外的青手指就如椿樹枝樣勾起來,司馬藍從他一側走過去,他的勾指就抓了司馬藍半松半緊的拳頭兒。

    司馬藍感到右手的中指被小叔拉住了,寒氣又一次襲遍他全身,連他小小脈管裡的血流都在轉瞬之間閘下來。

    他聲嘶力竭地叫了一聲娘,脆白的喚聲如折斷的樹枝樣,咯咯嚓嚓顫抖着,轟一下就把一個屋子填滿了,然後他就像一粒石子樣倒在了娘的懷裡。

     當司馬藍從娘的懷裡醒過來,已是落日淨盡,村落裡布滿了黃昏的顔色。

    空氣中彌漫着草香的氣味,小叔的草鋪已經被擡在了院外的空地上。

    不知從哪年開始,那空地就是三性村東半村人靈棚的專用地,東村人死了都在那兒搭靈棚,村西人死人都在村西牛棚前的空地搭靈棚。

    哭聲像旱天的河一樣斷下來。

    司馬藍偎在娘的懷裡,他感到娘的懷裡又暖又熱,強烈的奶腥氣,熏得他喉嚨仿佛有幹香的稻草在抽來抽去。

    他掙了一下身子,母親的喜悅便挂在臉上了。

     他醒了,母親大聲地喚,他醒了。

     叫他先吃飯,父親說,先喝一口水。

     司馬藍聽到了一股輕柔細膩的喃喃聲,這時忽然大起來,像虛軟的棉花繩樣從他的耳邊抽過去。

    他努力把自己的眼睛睜大些,看見屋子裡擠滿了人,藍家的七個女兒都在界牆下,她們的母親梅梅披頭散發,跪在屋中央,面前燒了三竈香,手裡拿了一把牛尾巴似的棕刷子,在空中邊舞邊唱。

    他聽不清她的唱詞兒,可他明了她是正在乞求他的魂兒趕快回到他身上,并且永遠也不再離開。

    他還聽見她在乞求中,不斷地怒罵他的小叔子,說小叔無情無意,自己離世走了,還要拉上自己的親侄兒。

     司馬藍有些感激這位幾年前曾喂過他奶水的女人,并且給他起了名字,叫司馬藍。

    他轉了一下眼珠,看見原來躺放小叔死屍的地方,坐着、蹲着村裡的男人們,他們的說話聲,像他們吸吐的煙霧緩緩流過來。

     父親說,今兒那老漢也說人家是成年累月吃油菜。

     藍百歲說,吃油菜就行了? 村長杜拐子說,我喉嚨疼了,活不了幾天啦,藥書上都說沒法兒,還是讓女人多生孩娃,讓孩娃們從小多陪死人吧。

    村長說到這兒,用手在喉裡掏了一下,咳出一口帶血的痰接着道,我死了停死半月,讓全村十歲往下的男女娃兒都去陪夜,從小就讓他們明白死就死了,就和燈滅了一樣,沒啥了得的事情,别一輩子活在世上,對死驚驚怕怕。

    就都一片沉默了。

     司馬藍聽見了從那沉默中擠出了一絲哭聲,把頭往娘的懷外伸了伸,看見杜梅梅不再喃喃下神了,她的七個閨女也都不再看她了。

    屋子裡所有的目光都在盯着村長嘴裡說出的話,像盯着飄飛的柳絮一樣兒,就都看見,姑姑司馬桃花,在他男人杜岩的身後蹲着,一天胳膊攔了女兒竹翠,另一隻胳膊攔了孩娃杜柏,凄婉的哭聲,像房檐上滴滴嗒嗒落下的秋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