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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扔掉了。

     司馬藍聽到了當啷一下,一條白亮的聲音從地上跳起來。

     老人往耙樓山外走去了。

    孩娃們像終于看見了稀珍的寶物,滿足了渴久的眼福,明白老人的胡子原來果然如大人說的一樣,長久不剪不剃,會如火的白粉絲一樣卷起來。

    他們回味着胡子的形狀模樣,高高興興回村去了,唯司馬藍留在了梁的路邊。

    他撥開路邊的草叢,在一棵蒿草棵上找到了那根銀胡子。

    那胡子架在蒿葉上,在日光中發出的光亮,像一根縫被用的頭号長針樣閃閃灼灼。

    他捧着胡子聞了聞,有一股淺淡的酸汗味,如曬熱的醋樣流進了他的鼻子裡。

     伸下脖子,哐咚一口,他把那酸汗味咽進了肚子裡,這時候父親司馬笑笑從村裡出來了。

    父親滿臉沮喪,像正吃飯時弄打了一個碗。

    父親走來說,藍娃兒,你小叔快死了,他一輩子沒結婚,沒孩娃,他想死前見見你們弟兄六個呢,你哥你弟們都去了。

    父親站在他面前,秋天的日光把他的眼睛照成一條線,那雙眼睛就像剛脫了殼的弱蟲兒。

    他望着司馬藍捧在胸前的手,問你在看啥兒?司馬藍說我拾了一根白胡子。

    說那老頭有一百多歲哩。

    說人家的胡子比筷子還要長,喝水時胡子在碗裡攪着嘩啦嘩啦響。

     父親癡癡的站着,問他人呢? 司馬藍朝山梁以西指了指。

     父親讓他趕快回去看小叔一眼,說慢一步就見不到小叔了。

    然後,父親就往山梁西邊流星着走過去。

     司馬藍沒有回。

     司馬藍一直站在那兒看胡子。

    他發現那胡子其實并不是銀白色,發現那胡子的銀白下面有一層深暗的黃,還發現那暗黃在日光中曬久了,會從胡子的這頭液體樣流到那一頭。

    流到那頭,那頭的銀白就變混沌了,這頭的銀白就成蒼白了。

    他聞到胡子的熱酸氣息中,還夾有濃烈一股生肉味。

    生肉味是從胡子的根部發出的,他拔了自己一根頭發聞了聞,聞到自己頭發根上的生肉味如水一樣淡,不濃不烈,他想那老人七老八十,也許都已經百歲了,胡子還有粘稠的血腥味,可我還不足五歲,正是發育的當兒,頭發根上帶了一粒白肉,血腥味卻還沒有他的濃。

    他想,三姓村人的頭發拔下來都沒有血腥味吧,想,是因為頭發上沒有血味才活不到老的嗎?想我到快死時下巴上能長出銀白的胡子嗎? 父親回來了。

     父親說你沒回家看你叔?說你叔隻有一氣兩氣了,你不看他就再也别想見他了。

     司馬藍盯着父親的頭發不說話。

     那老漢八十四歲了,父親拉起司馬藍的手,說那老漢也說他平常不吃啥特别的,人老幾輩都種油菜,都吃油菜葉、嫩菜棵和菜籽油。

     司馬藍依然不說話,被父親拉着手,走在回村的路上,就像自己被挂在一架急行的馬車上,他把目光從父親的頭發上移下來,勾着頭看父親黑烏茬茬的短胡子時,聽見從他家院落裡,打開的水閘樣,突然暴流出了驚天動地的哭喚聲。

    哭喚聲飛過來砸在父親的臉上,司馬藍看見父親的臉色嘩啦一白,一下把他抱在懷裡,說你叔死了,你叔今年才十七,然後就跌跌撞撞地沖着哭聲往家裡跑。

     司馬藍的手一下捏緊了,那根胡子在他手心鐵絲樣硌着他手上的肉,冷汗從手心擠出來。

     小叔果然死了。

     司馬藍和父親回到家裡時,村人正把門闆摘下來,架在凳子上,又在門闆上鋪了一層谷草,一領葦葦,然後把小叔擡在草鋪上,忙三忙四,趁着他的身子還發熱,準備着給他換衣服。

    森、林、木和弟弟鹿、虎都跪在草鋪下,年幼的哭聲像春天抽在風中的嫩樹枝樣單調而又柔美。

    司馬藍木呆在忙亂的人群邊,雙手捏成拳頭兒,如凍結實的兩個小冰球。

    村長杜拐子指揮着忙喪的村人們。

    藍百歲在給死人脫衣裳,他先彎了小叔的左胳膊,把他的布衫胳膊脫下來,然後把他翻個身,左在下,右在上,便把他的整個布衫脫掉了。

    給小叔穿新衫新襖時,藍百歲伸伸展展把白衫套進襖袖裡,把左襖袖套進小叔的右胳膊,再把他翻個身,右在下,左在上,便把上衣穿上了。

     杜拐子用手撩起叔的襖角看了看,又在那襖上抓了一把,說新花呀,這麼厚,可惜了。

     母親哭着說,他一輩子都穿他哥退下的舊棉襖,死了該讓他穿一件新的了。

     就又如端碗吃飯樣娴熟地給他穿棉褲。

     衣服換過了,小叔的胳膊不肯溫溫順順放到身邊上,藍百歲拍了拍小叔的臉,說你忍點疼,便一手按住小叔的肩,一手捉住小叔的手,用膝蓋一頂,咯咯嘎嘎,一聲斷裂的冷響,小叔的一隻胳膊就直直地順在了他身旁。

     司馬藍在草鋪一邊,心裡一陣寒冷的疼痛,感到一股涼氣從他的骨髓中迅速地流過去。

    擡起頭,他看見三個哥哥的哭聲戛然中斷了,他們的臉色忽然白起來,驚懼像霜樣浮在那三張大人似的老相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