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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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了為換地累死的藍姓的長壽,為換土司馬桃花和藍四十的作為,還有那十幾個跟外頭四十或五十歲的半生光棍私奔了的姑娘媳婦,還有一次又一次去賣的人皮。

    至尾也就明了,這些年換土的勞作,正如人在墳墓裡拿頭去撞那墓門一樣,愈是用力,愈是死得快捷。

    埋完了那兩個藍姓、杜姓的喉症病人,一村人都坐在墳地邊的梯田地裡,望那褐色的土地,綿延無邊地延伸到遠處,新土的氣味漸漸被草木灰和植物肥料的味兒沖淡下來,麥苗的青棵味清晰地在梯田地裡蕩漾。

    日光把那青的褐的氣息,一律曬成暖紅的顔色,村人們就這麼聞着半青半褐又泛着亮光的耙耧山脈的味道,看着一月一月,一季一季如雨落草發樣迅速增長的墳頭,忽然地靈醒,除了村長藍百歲,已經沒有了三十六歲以上的人。

    三十五歲,已經算是近年的高壽,就都被死亡慌得不敢說話。

    就那麼死默默地長久坐着,到日将落時,不得不往村裡走了,就有人想起了村長藍百歲和他的女兒們,整整一個冬天,似乎已經沒有出過大門,沒有在村裡露過臉了,連一天死了兩個三十四歲的村人,下葬時有女人幫着擡棺,藍百歲作為村長,卻也不曾出現一下。

    問司馬藍說,你丈人哩?走在落日中的司馬藍,手裡提了捆棺的麻繩,肩上扛了擡棺的柳棍,他不回頭,不擺頭,也不看那問話的人,就冷冷的說: “他還有臉出來見人?” 就都說該去他家問上一聲,他不是在幾年前說過換土後村人不能長壽他就在村裡樹上吊死嗎?就都回村去了藍家。

    看見藍四十像她母親一樣,坐在竈前燒火做飯,而村長藍百歲,卻躺在床上,除了還有流淌淚水的力氣,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動哩。

    實在說來,他已經瘦得沒有點滴形狀,像一把漚腐了的骨頭的病人蓋在被裡。

    村人問了他的女兒,才知道他在冬天來時,早已開始了喉疼,半月後就滴水不能飲了。

    村人在那床前站到日光盡淨,在他的臉上看見了一層暗黑的死色。

    都知道他将不久于世了,連一絲說話的氣力也沒了,就都又扛着擡杠,提着麻繩走出了藍家。

     司馬藍走在最後。

    待村人都從那床邊去時,他往床前站了。

     “我和四十說了,開春我倆成親。

    ” 藍百歲不看司馬藍,把頭扭在床裡,極費力地點了一下頭。

     “你這樣活着也是受罪,”司馬藍把自己提的那根捆棺材的麻繩放在他的枕頭邊上,“你死了讓我當村長吧,我知道該咋樣讓村人活過四十歲哩。

    ” 藍百歲看了一眼麻繩,又有淚浸流出來。

     司馬藍沒有再和藍百歲說一句話兒,跟在村人後邊走了出來。

     這一年司馬藍十九周歲,成了一個頂天的人哩。

     來日早晨,村裡漫下一場大霧,深厚深厚,粘稠如白色的面糊,你伸手一抓,手裡就捏下一把霧水。

    山脈和新地在霧中隐退了,眼前的梁道、溝壑、林地,都在霧中丢失得沒有蹤迹。

    三姓村被霧結結實實封壓在山腰,如一塊大的破衣爛衫,濕溜溜地貼在初春的地上。

    司馬藍拉開屋門,感到身子趔了一下,霧就叮叮咚咚劈着他的身子,洩進了他家房裡,翻到了司馬鹿和司馬虎睡的床上。

    大霧,司馬藍說,今兒準是個好天氣呢。

    從院落裡走出來,擡頭朝天空窺望時,看見從對面霧中擠出一個人來,頭發上有許多灰白白的水珠,急忙忙到他面前說: “司馬藍哥,我爹死了。

    ” 他咚的一下驚住: “你說啥?” “我爹昨夜裡死啦。

    ” 霧在村街上仍如水一樣平淡緩慢地流着,微細的嘩嘩啦啦白鱗鱗的有波有浪,從頭頂新發的樹葉上墜下,滴在司馬藍的頭上轟然炸開。

    驟然之間,他對村長藍百歲油然地生出了一些敬意,想他到底還是如他說的那樣做了。

    村長的死,倒真的證明了這滿山遍野的翻地換土,是不能救了村人的命哩。

    就是說,村人想活過四十,就得去做别的事情。

    就是說,年過十九的司馬藍,不去做别的延年的事情,他就算已經活了半生,死已經開始向他迎面撲來。

    盯着面前那張豐潤白淨卻再也沒有多少朝氣的臉,和她水淋淋油黑的頭發,他身上哐咚哐咚哆嗦幾下,問有棺材沒有?她說有。

     他說:“四十,你回家守着去吧。

    ” 她立住沒動。

     他就車轉身子,沖撞着大霧向村街西端走去,邊走邊喚: “村長死啦——女人縫衣,男人們挖墓,該幹啥幹啥啦——” “村長死啦——以後都聽我的——女人們縫衣,男人們挖墓,都起床該幹啥幹啥——” “村長死啦——以後我就是三姓村的村長啦——女人們縫衣,男人們挖墓,該幹啥幹啥,各家各戶都快起床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