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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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讓叔你多替司馬藍哥主主村裡的事。

    ” 杜岩站在藍百歲的身邊,月深年久地沉默着。

    他臉上短硬的胡茬,在轉眼之間由灰黑成了半青半紫的紅,如這季節将落未落的柿樹葉。

    村人們的目光和粗粗糙糙的呼吸聲,如從風中落下的枯枝敗葉,無所适從地飄将下來,小心翼翼地不知該擱往哪裡去,就那麼彼此相望着,沉默着。

    這時候藍四十站了起來,把一張凳子放在了杜岩的屁股下,說叔,你坐呀,爹死那一夜還念叨說你咋就半月不回村了呢?半月不回村了呢? 杜岩沒有坐。

     杜岩瞟了那凳子一眼,沒有說話,轉身從樹林一樣的藍家女兒們的中間出去了。

    穿過院落時,他的腳步聲飛起來砸在屋牆上又咚咚地落在地面上。

    有樹葉從空中打着旋兒被振落下來了。

    司馬藍望着走去的杜岩,又扭頭用淡紅熱熱的目光,感激了一眼藍四十,說哭啊,都哭啊,穿完了壽衣咋就能斷了哭聲哩。

    六個姐妹就都又哭将起來。

    最先哭出聲的是藍四十,她的哭聲尖利嘹亮,濕潤潤如晨時河那邊傳過來的竹林的崩裂聲。

     司馬藍從哭聲中威凜凜地走出來,把自己頂天立地地豎在院落裡。

     “縫孝布的,針腳細一些,這孝帽孝衣村裡日後死了人還要用。

    ” “打靈棚的活粗一些,風刮不倒就行。

    ” 該哭的又哭了,該縫的又縫了,該幹活的幹活去了。

    司馬藍的話,在三姓村真正開始落地有聲了。

     三 杜家住的房是三上兩廂,新苫的房草,被霧洗了,又被日曬了,但還沒有經過連陰雨的黴腐,還散發着燦黃色的草味,吃過午飯的杜岩端着空碗坐在屋檐下吸煙。

    煙是自種的煙葉,拌了一半芝麻葉子和幾粒芝麻,吸起來,不斷有芝麻在煙鍋中燒焦暴炸的香味。

    他的小司馬藍一歲的兒子杜柏,在廂房門口看着父親抽煙,看着這位三姓村的政府一樣的父親,把煙抽得霧霧海海。

    抽着抽着,他冷丁站了起來,把碗啪的一聲摔了。

    碎碗片如白色的雪花,在院落的青石甬路上飛落。

     兒子杜柏朝前着走了幾步。

     “爹,我還不想當那個村長哩。

    ” 杜岩不語,把煙抽得響出焦黃吱吱。

     杜柏又說: “我想學個大夫,學出個方子,我就可以活過四十哩。

    ” 杜岩把煙滅了,用腳又擰了煙灰,乜着兒子端詳,好像在審視一樣玉器。

     這時候杜岩家的閨女竹翠從廂房頭上的一間竈房走出來,甩着草刷子上的洗鍋的水,立在院落的中央,瘦小如一株沒有長大就枯了的樹苗。

    立在那裡午時的日光下,她的影兒約有一筷子長,黑灰灰貼在她腳前地上。

    她就踩着她的影兒,說爹,哥不當村長還好,哥要不當村長,我死也不嫁到三姓村,離開村落我就可以活五十、六十、七老八十了。

    竹翠這樣說時,解着她腰上的機織圍布,把手裡的洗鍋刷子一層一層卷進圍布裡,一邊望着她的哥哥杜柏,幹黃的瘦臉上有一層粉紅的光,仿佛說話間她就要嫁出似的。

    然而,她的話剛從口裡飄出,做父親的杜岩卻把煙袋硬在了嘴上,擡起頭來,眼裡有了一種青刺冷冷的光。

     他說:“嫁出去你也活不過四十歲。

    ” 她不看爹,看着上房窗子,硬着脖子道: “我活不過四十,我生的孩娃離開這水土也許活過四十哩。

    ” 爹說:“……” 她說:“孩娃活不過,不定我孫娃就能活過四十哩。

    ” 爹就怔怔地望着她。

     她冷了爹一眼,把卷了的刷子、腰布往地上一摔,轉身進竈房端着洗鍋水,喂豬、飲羊去了。

     杜岩猛然間把他的油黑如漆的煙包兒在煙袋杆上卷了幾圈,忽隐隐笑了笑,那無聲無息的笑如一層淺黃的水汽蕩在院落裡。

    笑後他說讓司馬家當村長吧,又看着他的兒子杜柏,說你去鄉公所接我的班,就是在公社看門掃院,也是公社的幹部哩,也管着三姓村和司馬藍哩。

    再扭過頭來,在白色中眯着眼,望着院落角上正攪豬食的竹翠說: “竹翠,你娘死得早,這幾年委屈你了,要真想離開三姓村,你就嫁出耙樓山脈遠走高飛吧,這樣,你和你哥就是活不過四十歲,也用不着受這三姓村的罪,也過半生人的日子哩。

    ” 竹翠扭回身來盯着父親,目光中紅粉粉的喜悅,花開花落地罩滿了一個院落。

     四 發生了一樣事情。

    那事情如一架倒塌的房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