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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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都已從婆家回來,正在樹下燃一堆麥稭虛火,向村落示哀,火光黃黃爽爽如日光一樣把白霧燒到退了遠處。

    四位姐姐跪在火前,在等着四十和三九一起跪下放聲大哭呢。

     她們就依次跪了下去。

     村落裡就有了悲哀亮亮的哭聲,瓢潑的雨樣淚濕了耙耧山脈的村落、房屋、街道和三姓村的各家院落。

    也就這個時候,太陽從村東暴暴烈烈出來了,金燦燦的光束,照在村街的大霧上,青白色的霧悄悄默默不知退到了哪。

    轉眼之間,各家都閃圓了大門。

    司馬藍便敲着往日村長藍百歲在用急時才敲的一面銅鑼,從日光下的薄霧間撞出來,銅色的叫聲和缸裂似的鑼聲攪和在一起,不慌不忙,紮紮實實地在三條村街上趟起來。

     “當-當-當-” “喂──杜姓、藍姓、司馬姓的都聽着──村長死了──上吊死了,死前交代我主持村裡的事喽──女人們去縫壽衣──男人們挖墓搭靈棚──” “喂──杜姓、藍姓、司馬姓的都聽着──村長死了──以後都聽我的──女人們都去縫壽衣──男人們挖墓搭靈棚喽──” “當──當──當──” 霧在鑼聲中立馬退盡了,喚聲在日色裡金燦燦地響亮着。

     二 司馬藍做了村長。

     三姓村的人都知道了藍百歲死時,遺囑讓司馬藍做村長。

    村長也活不過四十歲,誰做村長都一樣。

    給藍百歲辦喪事的第二天,三姓村的老人杜岩從鄉政府回來了。

    杜岩是鄉政府的廚師。

    對于三姓村,杜岩就是鄉政府。

    鄉政府的聲音全靠杜岩回到三姓村時傳到村落裡。

    往日藍百歲身為村長時,遇到難事就要把杜岩從鎮上請回來,杜岩立在大夥面前,說這件事是鄉裡的政策是這樣或那樣,問題就是非明白了,迎刃而解了。

    眼下,三十八歲的藍百歲死了,三十七歲的杜岩不僅是鄉裡的政策,還是三姓村年齡最長的老人。

    在藍家的院落裡,搭靈棚的人進進出出尋鎬讨鍁。

    縫孝布的女人,除了借來村裡剛死過人家的孝衣、孝帽,因老村長家有六個女兒,都需全白大孝,就把他家的白粗布床單扯下剪了,又補做了藍四十和藍三九的兩套短缺。

    六個閨女圍着死屍哭啼,一個院落的哭聲在忙亂中便如湖樣淹了一切。

     司馬藍說:“别哭了,該給百歲叔穿衣服了。

    ” 六個閨女就歇了哭聲,給爹穿戴壽衣了。

    新舊共四層,内内外外穿畢時,司馬藍說: “接着哭吧,别讓叔死了聽不到哭聲哩。

    ” 又哭聲連天了。

    就這個時候,杜岩從鎮上趕着回來了。

    他箭進司馬家院落裡,和村人說了幾句話,站到跪着的六個閨女身後邊,透過她們淚汪汪的哭聲,看見司馬藍用一截麻繩捆了藍百歲的雙腳,說百歲叔,你放心上路吧,村落裡的事交給我你盡可以放心了。

    然後,他又把藍百歲躲在壽袖裡的死手一一掰開,将兩個白亮的五分蹦兒,一個手裡塞了一枚,說雙手握錢,福路通天,百歲叔你想買啥就買啥,苦日子留給村裡,我就領着村人們受了。

    最後,司馬藍用一根竹筷子撬開藍百歲緊咬的牙關,拉着脖子往他喉裡看了一番,取出一枚黃亮的銅元讓他咬住,說百歲叔,你為三姓村累了一輩子,今兒你該握銀咬金了,就放心走吧,既然讓我當村長,我若不能讓村裡人活過四十歲,你就随時把我招了去。

    說完這句話,杜岩穿過嘹亮的哭聲,到草鋪前把藍百歲撥到一邊,不由分說,把藍百歲手裡的蹦兒取出來,塞進去兩個銅元,把他嘴裡的銅元取出來,放進去了一枚銀元;把他腳上的麻繩活扣兒解開,綁成了三繞兩匝的麻繩死結。

     司馬藍微怔着站在一邊,眼裡有着一絲青紫恨恨的光。

    六個閨女忽然啞下哭聲,仿佛突然止了的瓢潑大雨,隻留一地的冷冷涼涼郁積在人們的眼前。

     所有的目光都呼的一聲扭到了躺屍的草鋪前,驚奇如停雨後的雲樣在藍家彌漫着。

     杜岩說:“藍百歲哥死時誰在床前了?” 跪在藍百歲以西腿下的四十擡起頭來。

     “我,”她說:“叔,我爹死的前一夜把我叫在床前了。

    ” 杜岩問:“說了啥?” 四十說:“爹說村裡的事交給司馬藍哥吧,他說司馬藍哥也是村裡的一個人物哩。

    ” 杜岩盯着藍四十那張才十七歲的臉。

     “還說了啥?” “再就啥兒也沒說。

    ” “真的沒說别的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