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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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紅血血的叫,使這山梁上顯得愈發空靜和遼遠。

    後來,不知什麼時候他就不再說了,像話說盡了一樣,世界上就剩下她土色的鋤地聲。

    他就靜待默坐,看日将平南,獨自卷了根煙點燃吸着,起身到她身後把她鋤出來忘撿的幾個碎石頭扔到溝裡,默默往回村的路上走去。

     她終于就停下鋤說:“藍哥……我看你能活過麥天。

    ” 他回身正面盯着她看了一陣,發現她雖已三十七歲,風霜雨雪,除了眼角那兒存有幾條橫紋,還如五年八年前一樣草綠花紅,鄉下女人的春韻在她臉上也依然初春的氣息樣四處飄蕩。

    他聞到了她身上的那股清淡馨香味,伸長脖子把那女人的味兒咽下了。

     他說:“我吐血了,前天吐了一口,昨兒又吐了一口。

    真的沒有幾天可活啦。

    ” 她盯着他看了許久,像要從那臉上找到他的死色,就終于找到了似的,輕聲細語說:“你走吧。

    該備棺材了,去我家把那棵桐樹伐了,想吃點啥沒人做了去我家,我想通了,也到了快死的年齡,沒啥可怕了。

    ” 這樣說着,凄哀的聲音從她嗓子走出來,就如從那兒抽出的一條淚濕了青色綢緞,水水淋淋,又光光滑滑,柔柔和和。

    說完了她就接着去鋤她的小麥了,土紅色的吱嚓聲又在空曠中響起來。

    日光在她起起落落的鋤上如軟玻璃樣落上落下。

    他瞅着她起落的鋤頭,瞅着她随鋤起伏的淚臉和額上一绺汗濕的烏發,說,鹿和虎去教火院賣皮八天了,要能賣出個好冤價,我就去縣醫院做手術,死馬也當成活馬醫。

    賣不下錢今年春天我就打算死了哩,沒病時竹翠給我洗衣端飯,可眼下她天天指桑罵槐,想打她又怕這身體反沒有她的力氣大。

    說完這話,他就無奈地上了梁道,沿着梁道徑直外村東走,再也沒有回頭看她一眼。

    幾裡路後,他爬上一個梁頭,仍然不見鹿虎和杜柏,便坐下歇了一息,又死了一樣躺下睡了一覺。

     司馬藍是在午飯後的時辰裡被女兒藤找回家裡的。

    回到家他看見杜柏、鹿、虎正在家裡吃着飯。

    桌上擺了四個菜,有雞蛋有肉,還有油烙馍,這都是往年賣皮賺了大錢的慶賀飯,不賺錢是不肯這樣無度的。

    然大門前卻沒有往日賣完人皮必有的擔架或者架子車,院落裡也一片空白着。

    他心裡一下冰寒地凍了。

    鹿、虎和杜柏都康康健健,完整無缺哩。

    懷着最後的希念往院落的一個牆角瞅了瞅,以往他賣完皮子回來都把擔架或拐杖收拾到那兒的拐角,這一會除有靠挂的鍁鋤,再就沒有一樣東西了。

    他知道這次生意做敗了。

    他想他隻能聽天由命等死了。

    他臉上浮着感激踏進房屋,笑着說你們回來了?鹿、虎和杜柏就尴尴尬尬從飯桌前站起來,做了錯事又吃人家飯樣疚愧着,說四哥,去了八天,沒做成一筆生意。

     說除去路上三個整日,五天的光陰都在教火院裡等着,寸步不敢離去,可五天裡硬是沒有新的燒傷病人擡進醫院。

    說外面世界的時勢真是不能與往日相論哩,說如今城裡的大小工廠都在歇業,工人們發不出工資來,看病也都不再報銷了。

    說還看見城裡夫妻都是工人的家裡,去菜市場上撿菜葉,日子過得比我們鄉下人還緊巴。

    說聽說縣長縣委書記過年時都發不出工資了,誰還敢有點燒傷就買塊皮子植上去?說燒傷的病人不是沒有,可都不像往年有錢哩,說倒是有一個公家的人住在教火院,胸口上被剛燒滾的開水燙掉了巴掌大的一塊皮,以為是一筆冤皮生意哩,問植不植喲,那人說多少錢一寸?就說你是公家的人,報銷哩,把你胸前那塊皮補起來,給五千塊錢吧,那人說五千就五千。

    說司馬鹿洗了澡,驗了血,把右腿内側的皮讓醫院割去了巴掌大一塊兒,補到了那人的胸脯上,可去收錢時,那人說啥年月兒了,你們三姓村到教火院不知做了多少皮生意,你們報過一次稅嗎?要補報一下你們得報多少? 那人是縣裡的一個局長呢。

     沒有收回一分錢,隻給了一兜補養品,便讓他們回來了。

    司馬藍就果然看到屋裡的桌上放了許多醫院病床的床頭櫃上都有的點心,罐頭,還有喝起來又腥又甜的麥乳精。

    鹿、虎和杜柏是真的覺得對不起了司馬藍。

    司馬鹿還把右大腿的褲子脫下來,讓司馬藍看了那浸有血絲的一腿白紗布。

    司馬虎說:“不是我們不想賣皮子,可再等幾天我們幹糧吃完了,盤纏花完了,連人也回不到耙耧山脈了。

    ”司馬藍臉上淡漠着,坐在一條長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