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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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藍家住在村前的一棵皂角樹下,三間麥杆草房,兩間山白草苫廂,和一院桐樹,院子裡放一把蘿圈椅,盛了一院黃朗朗的日光,還有在院牆下拱土的豬。

    他坐在蘿圈椅上,椅邊放了一碗炙黃芪藥湯,曬着暖兒,一動不動地閉着眼睛,和死了一模一樣。

    有兩隻蠅子從他家的茅廁飛出來,落在他的臉上,就像落在晾在日光下的一張洗鍋布上。

     砰砰啪啪之間,司馬藍人就瘦将下來,脫掉棉衣,穿上單薄的夾襖猶如一根彎了的扁擔。

    杜柏領着鹿、虎去縣城的教火院賣腿皮已經走了整八天,照理五天六天都該返回來,可他們這一去歲歲月月的。

    這幾天,司馬藍吃過早飯就在椅子上坐着等他們,等急了就到村口去,不時地朝梁道張望着。

    村人說村長,鹿虎還沒回?他說我不是等他們。

    村人說下決心住院了?他說都是鹿和虎做弟兄的情意,這喉病自古村裡有人好過嗎?除了上兩輩的杜拐子,再往後的下兩輩還有人活過了四十歲?他刀瘦病黃的臉上,挂滿了輕描淡瀉,仿佛對人之生死,看得十分輕淡,甚至早已置之度外,可一旦有人從梁路上走過,明明知道那不是鹿、虎和杜柏,他卻也要死死盯着,直到那人由近至遠,消失了身影,才肯悠長地歎着氣兒把目光無力地縮回。

     這一天,他又從村口信步到了梁上,望見遠遠走來幾人,近了時才看清是去縣城倒賣藥材的别村人家,是一些素昧平生的過路陌人,挑着擔子,提着行李,說說笑笑走來。

    他看着人家從他身邊走過時一言不發,待人家遠去以後又大聲把人家吆喝下來,追上去說你們在縣城見沒見鹿、虎和杜柏?人家問誰是鹿、虎和杜柏?他說鹿、虎是我兄弟,杜柏是我妻哥,他們去教火院賣腿皮讓我去縣醫院做手術。

    那一群人便盯着他審視一陣子,說你不是瘋子吧,我們知道你兄弟妻哥是誰呀。

    說着人家就走了,留下他癡癡地立在山梁上,想到自己是一村之長,竟有這樣怕死的失态窘境,啞然笑了一聲,淚就湧滿了眼眶。

    默默沉沉呆了一會兒,轉身要回村裡時,看見藍四十立在自己身後。

    她依然穿了那件紅毛衣,穿了有褲紋的銀灰色的直筒褲,脖子圍了淺綠的方圍巾,臉上深含了一層灰蒙蒙的凄楚,扶鋤低頭立着,要往自家後梁的小麥田裡去鋤地,看見他朝她走來時,她扛起鋤就往梁下去了,他便叫住她,歉疚地大聲說,我快死了哩,這些日子沒有去看你。

    立在田邊的小路上,将背留給他,她既不轉身,也不說話。

    他走到她的背後,又把嗓門提高些,說是真的,四十,我真的活不了幾天啦。

    她卻說誰能擋了死呀,死就死了嘛,你活三十九,也算高壽了。

    這樣頭也不回,含冰帶霜地說了,她便徑直往梁下去了。

     他在原處立了一會,跟着她往她家田裡走去。

     她鋤她的小麥,他就坐在她的地頭上。

    冬末的最後一絲寒意已經不見了,日頭黃餅樣懸在頭頂。

    山脈間如牛群背樣起伏不止的梁梁嶺嶺,都在日光中泛出褐茶色的光芒。

    空曠的田野裡很少有人在勞作啥兒。

    這是剛剛踏嶺鋤麥的季節,許多人家都還在初春的閑日裡慵懶。

    四野隻有司馬藍和藍四十,她鋤着小麥,不時撿起鋤出的石頭、瓦片扔到溝裡,從那溝裡發出岑寂黃亮的聲響。

    司馬藍則坐在田頭的一塊石上,曬着暖兒,盯着她的鋤起鋤落,待她鋤到他的面前時,他說你得在田頭砌一道防水溝,不然雨一來水會從麥地裡過去,又說我一輩子最對不住的是你,不放心的也是你。

    然後她就鋤着小麥返身往遠處走去,土紅色的嚓嚓聲,均勻地響在她的鋤下,停頓片刻,又朝田的四周彌散。

    而他便把說了半截的話截斷下來,待她又鋤回來時接着說,我不該死在你前頭,我怕将來你死了無兒無女,後事沒人操辦……她又轉身鋤着新的幾垅去了,他隻好又斷下話兒,待她再鋤到近前說,過半月你往這麥地裡施一遍肥,人糞不夠了撒一遍柴草糞。

    說我死了以後,你賣些糧食,賣幾棵樹,再喂一頭豬,我交待鹿、虎幫你拉到集鎮上,賣些錢你自己把你自己的壽衣、棺材準備着……就這麼鋤着,說着,說的人好像自言自語,鋤的人仿佛什麼也未曾聽見。

    他的話輕飄飄地在她的麥苗間跳來跳去,她鋤地的吱嚓不時地把那聲音埋蓋下去,又鋤将出來。

    日光在頭頂漸紅漸稠地熱了,田地裡的新土氣息在溫暖中羊毛樣腥濃鮮烈成一團一團。

    身下的溝裡,偶爾傳來野兔或者黃鼠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