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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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午飯之時,村裡有許多人在各自門口曬暖說閑,司馬藍的女人從村頭走了回來。

    她單瘦,寡黃,走路如在風中飄着一樣。

    有年冬天,村裡人從靈隐渠上回來,遇了大風,别人在梁上至多走路踉跄,她卻被風吹起來飄滾到了溝底,摔斷兩根肋骨。

    人們都疑心她的單瘦,如何能在床上擎住身高五尺八寸的村長司馬藍,可她竟為司馬藍順順利利生下了三個女兒:藤、葛、蔓。

    杜柏的爺爺杜拐子在世期間,村裡的難産多得遍地牛毛,女人為生不出孩娃活活疼死,差不多每年都有,可她生藤、葛、蔓三胎,卻都是在不知不覺之間。

    十七年前,村裡懷孕的女人滿山滿野,杜拐子接生的腳步終日在街上響個不停,可那個午時,她說我的肚子不舒服哩,從門口回到家裡就生了老大藤。

    一年後的夏天,正割着麥子,她往麥鋪兒上一躺,葛的哭聲就汪洋了一個世界。

    再有一年,她就又把蔓生在了挑水的路上。

    她是挑着一擔水抱着三女兒蔓的一團紅肉回到家裡的。

    她的單瘦和韌性是村裡的奇迹。

    村人們看到一條幹枯的樹枝,會立馬想到她脫光的身子。

    看到一根皮韌的繩子,也一樣想到她光溜溜的身子。

    她走到哪裡,都像豎起的一段鞭子。

    這個午飯時候,她趟着日色和村人們的閑語,進村的當兒,把胳膊上的一個竹籃有意地挎到了胸前。

    竹籃裡放了許多草藥,顯見是剛從土裡挖的,草根都還紅紅的豔麗,散發着新鮮的草氣土氣。

    村人們忙着吃飯,沒有人發現她的飄來。

    她不無遺憾地立在村人們面前,說都吃飯了?藤她爹怕不行了,活不了幾天啦,喝水喉嚨都疼。

     砰地一下,人們把碗僵在了半空。

     “真的?” “墳地都看過了。

    ” “你籃裡挎的啥?” “草藥。

    鮮生根,生地根,還有炙黃芪草。

    是我哥專門為他配的新藥方。

    炙黃芪草氣血雙補,我跑十幾裡路才挖到,那死鬼對我不仁,一輩子心裡都裝着藍四十,可我們杜家不能對他不義。

    我哥為配這藥方一夜沒合眼,把《黃帝内經》都翻爛了頁。

    他快死了,他想活過四十,叫我到河頭壑裡挖炙黃芪草給他補氣補血,我沒有二話就去挖了,來回幾十裡,跑得我腿都斷了。

    ” 司馬藍的女人竹翠這樣流水樣表白着從村頭走進了村間。

    人們就開始停着吃飯,說司馬藍活了三十九歲,輝輝煌煌一生,死了也就死了,倒也沒啥憾事。

    這樣說着,她就在議論聲中走進一條胡同。

    胡同裡昭示着這個年月人世繁華的新磚新瓦的硫磺氣息,河水樣在村裡流動不止。

    她愛聞人家新房的硫磺味。

    硫磺的味道使她想到她的男人司馬藍一輩子又長壽又結實,卻沒能像别的男人一樣給她蓋三間瓦屋,這最能勾起她對他的滿腔仇怨。

    多少年來,一當仇怨在她胸中洶湧而起,她就感到身上有無盡的氣力,一種發洩的惬意和急迫便會如夏天的風樣吹遍她的全身。

    前面又有三間青磚瓦房朝她迅速迎來,從磚窯帶來的黃褐的氣味将熟的玉米、谷子一樣朝她襲着,長長地吸了一下鼻子,像吸進了一條黃綢布條,一種不吐不快的堵塞和舒展便梗在喉嚨哩。

    她想,男人終要死了,終于将從這個世界消失了,她也終将從一團樹蔭裡走将出來,從一捆繩索中掙紮出來。

    前邊娘家的杜姓和同族的司馬姓,一窩蜂在十字路口的碾盤上坐着吃飯,說話聲,吃喝聲濤濤浪浪。

    她到人們面前淡下腳步,臉上浮着含了半笑的哀傷說:“知道吧,我男人喉嚨疼了。

    ” 人們怔着,臉上都僵下一片蒼茫的白色。

     “怕活不了幾天啦,墳地都看了,該準備棺材了。

    ” 她說你們都知道,他對我不仁哩,對我一輩子都沒有比對藍四十那個破鞋好。

    可我不能對他不義呀,他叫我去挖炙黃芪草,我一早起床跑了幾十裡的路。

    她把竹籃換了個胳膊,把籃裡的草藥展覽出來,說他活了三十九,高壽了,可他還想活四十五十呢。

    說完這些,她又踏着人們驚白癡癡的目光,輕輕快快地朝前飄過去,腳步如順水而下的兩塊竹闆。

    她沒有從十字路口往司馬家胡同走,而是徑直沿着藍家胡同走過去。

     有風從胡同口灌過來,初春的細絲馨香,明明亮亮在風中伸展着。

    藍四十家的一群雞,在那兒圍着吃飯的四十等食兒,溫甜的咕咕聲把半條胡同春潮滋潤地彌漫了。

    竹翠踢着那溫暖的咕咕叫聲走過去,看見了藍四十,她臉上立馬呈出半紫半紅的興奮來,好像将死的果真不是她的丈夫司馬藍,而是藍四十家的血肉骨親哩。

    她把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