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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貪戀生命吝惜肉體的人們,便是這個傲慢勁頭。

    他輕蔑地松開我的手,意思是,好吧,跟他去吧,看他會為你犧牲什麼。

    别說他隻有兩個腎,他就是有十個腎也不會為你摘取一個。

    沒有犧牲,說到的“愛”便是天大的謊言。

     那麼,你在走投無路的情形下,會怎麼做?如果你把那樣的犧牲叫做野蠻。

     不會走投無路的。

    在這個國家,這條路堵了,你總能發現另一條路暢通。

    安德烈說,他見我切下一片生鮑魚叉向嘴裡,忙止住我,将一個調有綠芥末的佐料碟推到我面前。

     裡昂說:最上乘的鮑魚并不需要任何佐料。

     安德烈指指我說:她一般不吃生海鮮,沒有佐料她更吃不慣。

     你還吃不慣什麼?裡昂把那副懷有淡淡惡意的笑容朝向我:我怎麼從來沒見你吃不慣什麼? 他的挑釁和挑撥寒光畢露。

     我說:安德烈記得住我所有不喜歡吃的東西。

     裡昂冷笑着說:我可從來不知道你那麼挑剔。

     我也冷冷一笑:我在挑剔得起的時候,就挑剔。

     安德烈有些嫌煩了,用過大的力氣去嚼一塊僅有麻将牌那樣大的咖啡蛋糕。

    有四十八小時老的胡茬在他痙攣的腮上舉出鋒芒。

     你好像真有那麼嬌貴似的。

    裡昂說,似乎對我突然擺出“預科外交官夫人”的譜感到惡心。

     沒錯,在嬌慣我的人那裡,我就這麼嬌貴。

    我是變色龍。

    有人體貼,我就特領情地讓他體貼。

    我忽然心裡一熱,安德烈是惟一在意我愛吃什麼、不愛吃什麼的人。

    聖誕節期間,安德烈的母親好言好語勸我嘗一點兒藍起司,安德烈立刻護短地說:她不喜歡藍起司。

    他母親仍不饒我,說:這是我開了一小時車去專門買的!他說:不能因為你開一小時車她就該來一場過敏吧?我拼命睜大眼睛,使眼淚蒸發掉。

    我意識到這世上不再會有比安德烈更在意我的男人。

    我從來沒有認真體味過他的體貼有多細膩,而一旦體味到,卻要永别他。

    我心底的最黑暗處,有一份秘密的供認:我背叛了安德烈,背叛他的是非自覺的我,是我野慣了的知覺。

     這時安德烈說:别受罪了,吃不慣就别吃了。

     我發現我正用刀叉将雪白、彈性十足的鮑魚零割碎剮。

     裡昂說:奇怪,一個平時連一個散黃雞蛋都舍不得丢棄的人,會這麼糟蹋最昂貴的東西。

     他在暗示他對我不熟悉。

    暗示我的兩面性,欺騙性。

     安德烈再次嫌煩地悶頭進食。

    他吃飯的秩序很嚴謹,冷菜、水果、主菜、甜點。

    有酒的時候,他哪道菜喝什麼酒,也從來不破壞規矩。

    他總是把酒杯在手裡輕輕晃動,讓杯子裡的液體形成一個微妙的漩渦,然後他深深嗅一下。

    他的品酒總是從視覺和嗅覺開始。

     我說:沒錯,我這人不配好東西;給了我好東西,我就糟蹋。

     你對自己倒看得挺透徹。

     那可不。

     所以為你犧牲的人,也是白犧牲。

     如果是一個腎,那你千萬留着。

    我代表普天下的女人謝謝你了。

     我們唇槍舌劍,語調是玩笑的。

    但安德烈知道我們不在開玩笑。

     你要為誰犧牲一個腎,裡昂?安德烈問,腔調是酒足飯飽,閑情逸緻的。

     你覺得天下有女人值當你的犧牲嗎?裡昂反問他。

     值當不值當,全看你自己怎麼衡定。

    安德烈看着我,口氣平淡地說:我覺得我的犧牲很值當。

     裡昂的聲音突然拔高:别逗了,你是說,為她你肯犧牲?認為你的犧牲很值?! 安德烈不回答,兩手不緊不慢地在雪白僵硬的細麻餐巾上擦着。

     裡昂說:至今為止,你犧牲了什麼?要我看,是她在為你犧牲,讓FBI折磨她!你見到她焦頭爛額的時候了嗎?你知道她因為FBI的打擾丢了餐館的工作,失去獎學金嗎?!你親眼見到她從物質到精神崩潰的狀态沒有?!請問,你打算什麼時候犧牲?以什麼方式犧牲? 我說:裡昂你閉嘴。

    你根本不了解安德烈…… 你閉嘴。

    裡昂的瘋還沒發完。

    幸虧馬尾辮綁得結實,不然他會還原成跟王阿花厮打時的瘋人形象。

    他說:你們倆都閉嘴,你們這種可憐蟲,也配來跟我談犧牲? 安德烈嘴張開,好像要哈哈大笑,卻又不忍打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