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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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昂的瘋狂似的。

     裡昂卻站起身,向門口走。

    似乎這室内的空間不夠他瘋的。

     你站住,安德烈說。

     裡昂站住了。

    轉過身。

    如果他手裡有沖鋒槍,現在就是他把我們全秃噜了的時候。

    我第一次在地鐵上認識他,直覺到他身心内有種危險。

    我這直覺此刻完全被證實了。

     裡昂顯得很挺拔。

    一種自我正義使他感到悲壯。

    因而他顯得年輕極了。

    牛虻式的年輕。

     你想說我這個藝術癟三除了“命一條”,一無所有。

    我狂什麼,對吧?而你們連“命一條”都沒有。

    你們從早上九點到下午五點的生命都早早賣給别人了。

    你拿什麼去為她犧牲?你的命從二十多歲到六十五歲,已經被你自己出賣出去了。

    你還想再辯駁什麼?! 我一點兒也不想辯駁。

    安德烈說,我叫你站住,就是想提醒你,你還沒付賬。

     裡昂還沒反應過來,安德烈已招呼侍應生把賬單送過來了。

     我原先是想款待你。

    不過我改變主意了。

    安德烈掏出錢包,抽出一張一百元和兩張二十元的鈔票。

    同時對裡昂說:小費我幫你付了。

     裡昂若有瓶硝镪水,準會一掄胳膊照着安德烈的面孔潑過來。

    他一貫仇恨暗藏的開銷,乘他不備冒出來敲他一悶棍。

    他在這種局面裡,再哥們兒的人他都會立刻翻臉,推翻一切前情。

    因此安德烈此刻在他眼裡,就是個突然從黑暗裡跳出來暗害他的匪徒。

     我想安德烈怎麼會這樣快找準他的要害。

     裡昂的眼睛掃了我一眼。

    他這副目光讓我覺得恐怖。

     安德烈說:你說我把從早上九點到下午五點的生命賣掉了。

    謝謝你的提醒,我這個出賣了自由的奴隸用他的賣生錢宴請一個自由人,這不很滑稽?也很不公道。

    我也許真像你講的那樣,把生命的主要段落出賣了,但我換來的是尊嚴。

    是給一個女人起碼的體面生活的力量。

    假如我一旦失去這個尊嚴和力量,我根本不會去走近任何一個女人。

    尊嚴和生存能力,給一個男人最起碼的去愛女人的條件,沒有這條件,你連雄性也沒有。

     安德烈聲音平實。

    他此刻的英語很怪,完全沒有美國式的流暢,那連湯帶水的懶散發音。

    他像個外族人将英文講得很地道,卻不敢在任何字眼上含混,也不敢在句子裡亂加語調,個個字都吐得賣力。

    因而在我聽來,他的誠懇似乎來自辛酸、來自一種過來人的長輩式的辛酸。

     這時安德烈招了招手,叫人把他的大衣拿來。

    然後他穿上大衣,對我一擺下巴。

    我吃不準是否要跟他一塊兒走。

    但我很快決定我不願和裡昂留下。

    我跟安德烈向門口走去,路過的每一桌,人們都表示出他們清淡高雅的反感。

    他們想,這些人一定跑錯門了。

     裡昂卻在停車場截住了我們。

    他像是實在找不到能殺死安德烈的武器,但渾身灌滿殺戮的激情。

     我一下擋住他。

    我說:你想幹什麼? 我的樣子和我這句話一定都蠢裡蠢氣。

    我對安德烈說:你快上車。

     裡昂說:我們去湖邊。

    他用大拇指戳一下腦後。

     安德烈看着他。

    他嘴角帶一點兒笑,心想這小子做惡棍的手勢倒做得挺漂亮。

     幹嗎?安德烈問,憋住一個樂子似的。

    去湖邊死一個? 裡昂,你少發神經。

    我說。

     你閉嘴。

    我跟他去湖邊,沒你什麼事。

     安德烈,别理他!…… 放心,我不想去湖邊。

    更不想跟他之間死一個。

     他把車鑰匙捅進匙孔,裡昂走到車子前面。

     我不想找你玩命。

     那玩什麼? 我跟你好好談談。

     你跟我?我看不出我們有什麼共同話題。

     裡昂把臉轉向我,說:我跟他隻有一個共同話題,就是你。

     好極了。

    安德烈說:不就是她和你的關系嗎?我都清楚。

     我的喉嚨幹澀而冰冷。

     裡昂也沒了話。

     安德烈說:她都告訴我了。

    他對我說:快進車裡去,外面太冷。

     我不知怎樣就已經坐進了車裡。

    裡面的寒冷被壓縮了,冷得更質感。

    我也不知道車怎麼就動起來了。

    裡昂怎樣被甩開。

    我一點兒感覺都沒有。

    我感覺的恢複,是安德烈伸過手來替我系安全帶。

     我說:是FBI,還是安全部的人告訴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