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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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我的頭離開了車座枕墊。

     你是不是很怕失業?他眼睛用力盯着路口的紅綠燈。

    他連盯紅綠燈也會這樣專注。

    裡昂如果沒有這樣獨特的專注表情或許是個相貌平平的人。

     我說:你怎麼知道我失業了? 他把車駛過路口,這期間他一直緊抓着我的注意力。

     我當然知道。

    他說,我過去常常失業。

    我做過起碼二十家餐館。

    一看就知道你給炒了鱿魚。

    我是過來人,所以要你知道沒什麼可怕的。

     車裡暖氣充足,我又把腦袋靠回去。

     我來的時候路上就想,你一定給炒了鱿魚。

    一聽你電話上的口氣就知道了。

    有什麼可報複的? 什麼報複?我不懂他幹嘛用這字眼。

    但似乎這字眼用得頗恰當,準确戳在某個痛處。

     别發愁,這種工作一天可以找十個。

    這種糟蹋生命的工作。

    它也叫工作?它隻能算個糊口的事由。

    裡昂不緊不慢地說。

     車漸漸加速,但能感到它上氣不接下氣。

    開了十分鐘,裡昂把它停在湖濱大道邊上。

    他跳下車,繞到車後,從後排座裡拎出一個塑料油桶。

    他掀開車前蓋,車和他一塊呼出白色霧氣。

    我鑽出車門,問他用不用我幫忙。

    他告訴我誰也幫不上忙,車太老了,開動一會兒,就得給它添些機油。

    劇烈的寒冷凍得人眼珠也脹痛起來。

    我湊着凜冽的路燈光去看裡昂,發現他獨個在笑,仔細一看,那并不是笑容,是吃力地頂住寒冷而龇牙咧嘴。

    西伯利亞的堅韌生命雪猢和狼,都會生發這種類似笑容的龇牙咧嘴。

    大路上一群群車低嘯着奔過,奔往某處去捕食。

    裡昂的話我基本聽不見。

    我大喊着問他:你剛才說了什麼? 他大聲地重複:我說我一般不用車上的暖氣,一用它更是毛病百出;不然這輛車一般不鬧什麼别扭。

     我出聲地笑起來,想向他揭露一個事實——這哪裡還是什麼車?早就是一堆廢鐵了。

    但我又想到自己連一堆廢鐵也沒有。

     裡昂回頭看看我,也笑起來。

    他明白我笑什麼。

    在這樣的酷寒裡最好保持麻木的面部表情,因為笑是疼痛的,笑把被寒冷凍固的表情硬撕扯開來。

     他大聲說:你回到車裡去吧。

     我說:到車裡做什麼? 他又說:你是不是笑我開一堆廢鐵不容易? 我說:是不是不容易? 他說:有一次早晨起來,發現車沒了。

    後來在廢車處理場找到了它。

    我現在把它停在我公寓附近,每天晚上都得在後車窗上打出個招牌,上面寫:這并不是廢鐵。

     我說:你編笑話! 他讓我替他扶着用硬紙殼卷成的漏鬥,他朝裡細細地灌機油。

    他不解釋他究竟編沒編笑話。

    表情又變得極端專注。

     他說:不過我甯願開廢鐵。

     我等了一會兒;發現他沒有意願解釋他為什麼有如此堅定的“甯願”。

    完整的句子該是:我甯願駕駛廢鐵,也不願做理查·福茨那種中産階級的中堅分子;或者,也不願去幹你原先那份糊口事由。

    他光榮受窮,窮得自豪、窮得高貴,窮出了這樣雅緻清秀的風度。

    整個物質階級在溫暖舒适而枯索無趣的TOYOTA、HONDA、BMW裡面,從我們身邊呼嘯着錯過去。

    我們的另一側是密西根湖,冰凍三尺,它銀灰的冷流不斷參加到由天而降的隆冬裡。

    我想問問是否發生過凍死藝術癟三的事件。

    又一想,我目前正辛辛苦苦繳着學費、掙着學分,熬着三年寒窗,争取一畢業就去做個藝術癟三。

    我最好不要對藝術癟三有不恭敬的态度。

     我說:裡昂,你現在還愛王阿花嗎? 他說:這個問題我一直在想。

     我們的語詞在清冽之極的冬天夜晚形成一團團白色氣體,好久不散。

     回到車内,我牙關咬得發疼。

    裡昂仔細地一下一下踩油門;扳手動檔,用心聽車的反應。

    老福特哮喘着活過來,沙啞而顫顫巍巍,又馱起了我們。

    裡昂側過頭朝我看一眼,意思是:這老家夥幫的忙還是基本大于它惹的麻煩。

    或者,他的意思是:你看,我和這老東西相互虐待慣了,它最後總是弄不過我的。

     老福特漸漸恢複了氣力,剛加到滿速,一輛警車跟上來。

    很快就聽見警車喊話,叫我們立刻停車。

     他們叫我們停車!我提醒裡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