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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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節奏中睡去時,主卧室的門打開,先是牧師進了浴室,然後,是他年輕的妻子。

    水聲飛濺,如同年輕的笑聲。

    不知我母親最初熱戀我父親的時候,是否對做愛有過如此的興趣…… 我母親從蘆葦遮蔽的小路一步登上兩丈寬的大路,回過頭。

    伏搖的蘆葦已愈合如初,不再有退路可走。

    除了我之外,母親村裡的人沒有一個能找到應家三小姐的下落。

    十六歲的母親從來零嘴不斷,出村子前還在雜貨店買了一包梅子。

    出了村,又叫住一個賣熟老菱的,用她的繡花手絹兜了一斤老菱。

    我知道,隻要順着小路上的菱角殼、梅子核尋下去,便能找回秘密出逃的母親。

     母親從來沒走過這麼長的路。

    要不是她準備了充足的零嘴一路給她打岔,先是走這段路的無趣,也會煩得她受不了,到不了路的三分之一,她便會對自己說:算了算了。

    她這時找了塊土包,把原本包菱角的繡花手絹鋪上去,這才提一提旗袍,坐了下去。

    她穿着棉紗長筒襪,沒有城裡少奶奶的絲襪那樣薄,也是精紗細紡的。

    走了十多裡地;母親感覺襪子從膝蓋褪到小腿,又從小腿褪到腳踝,絕大部分的路途,她是把兩條長筒襪踩在腳心走過來的。

    若沒有零嘴分她的神,母親不可能受得住縮成兩團,硌得要命的長筒襪。

     母親把長襪子從腳闆下面一路拉上來,拉得平整光潤,她心裡一陣難以言喻的好受。

    她眼睛向路西頭望着,手把鞋子提起,仔細倒盡裡面的沙土、草根。

    然後她從随身挎來的藍色印花包袱裡,拿出一塊光洋。

    餘下的她還有九塊光洋,它們都去了之後她靠什麼吃飯,她是不去想的。

    我母親主意很大,九塊光洋之後的日子她肯定過得下去,并過得不差。

     路的西頭來了輛汽車。

    車頂上綁着四五個皮箱,十多個鋪蓋卷。

    車子蓬頭垢面,四個輪子上肥厚一層泥土因而使它們看去腫脹、笨拙。

    我母親朝它揮一下胳膊,汽車在她面前停下。

    她回身彎腰,去拾那條墊在土包上的繡花手絹。

    我知道母親在無論多麼十萬火急的情況下,都不會腦子一熱丢失一條手絹或一個發卡。

    她問五十多歲的司機:老師傅您可是去南京啊?老師傅說:是啊,你打票沒有?母親松開五個手指,下巴一偏,掌心上是一塊光洋:老師傅,這個夠不夠我打票啊?司機說:這麼大的錢我到哪裡去給你找錢?你沒有零錢嗎?母親搖頭笑笑。

    車上個個人都在睡覺,這時有兩個人醒了,看見有人在錢上作了難,便立刻眼一閉,心想,等他倆扯皮扯完了我再醒吧。

     老師傅說:那就對不住了,小妹妹,你走到縣城去搭車吧。

     我母親說:有多遠啊? 老師傅說:三十來裡地。

     他這樣講的時候臉上那點兒不忍馬上被母親抓住。

    她說:老師傅,你看太陽都偏西了,你舍得我一個人走三十來裡地呀? 老師傅看着這個俊秀的女孩,他是舍不得的。

    他說:回頭到了南京,你補張票吧。

     我母親說:謝謝老師傅!到了南京,我買鼓樓的臭豆腐請你吃! 老師傅笑得呵呵的。

    車就開上路了。

    他朝一個空座也沒有的車廂喊:大家擠擠睡啦,給這位小妹妹騰點地方坐!他喊了三遍,誰也不肯醒。

    他便拿了個鉛桶,底朝天擱在凸突的引擎旁,又把自己一個爛棉襖鋪到錯桶底上。

    我母親坐了下來,把那塊光洋仔細塞回包袱。

    她知道搭這趟車她一文錢不必花了,老司機方才叫她補票的話,是講給全車人聽的,是向他們表白,對這個乖巧漂亮的小姑娘,他毫無偏心眼兒的。

     我母親并不多話,隻是有問必答。

     老司機問:是在南京讀女子中學啊? 我母親說:是的。

     我曉得母親受的全部教育就是四年私塾。

    她在最初闖蕩世界的時候,不講實話,我完全贊同。

    我母親真是個聰明過人的少女,她表現出的大方,沉着,讓人相信她慢說熟知南京,就連上海十裡洋場都不在她話下。

    我認為她身上推一的可疑之處是那個鄉氣十足的印花包袱。

    然而老司機隻覺得那小包袱有點塌這女孩的台。

     老司機說:你是來走親戚? 是的。

     老司機從頭一眼看見這女孩,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