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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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罵她的父母:這樣一個女孩,怎麼就舍得放她到鄉間村野來。

    碰不上土匪碰上人拐子,那不可惜她的知書達理、上好家教?她穿一件淺藍布旗袍,黑布鞋,兩根辮子绾成兩個圈,城裡女學生要不剪短發,一般都梳這種辮子。

     老司機說:家住哪裡呀? 我母親說:鼓樓。

     她就知道一個鼓樓,一個夫子廟。

    夫子廟給日本人燒了,她是曉得的。

    所以對于她南京也就隻剩了鼓樓。

     老司機說:家裡老人都好吧? 都好。

     我母親心想,就因為老人們個個都好,都太硬朗,我才不要這個家了。

    四代人三十來口,擠在一個姓氏下,困于一座大屋中。

    一頓飯要從上午八點做到中午十二點,每個人才有希望吃飽。

    一個老虎竈的煙囪要不斷冒煙,每個人才洗得上澡。

    我母親的一個姐姐妹出去了,一個嫂嫂娶進來了。

    兩個不比她年長多少的女子就變得隔了代一樣老,接着就挺起了大肚皮,接着就當着一大家子敞開懷拽出長形的奶子,塞到小毛頭嘴裡。

    我母親覺得她們眨眼間變形的長形奶子是她頭一個不想要的。

    好好的奶子說變就變,變得那麼醜,連她們大敞着懷也無妨了。

    我母親在她的姐姐和嫂嫂又呆又直的目光裡,看見她們的滿足:那種對自己的未來完全熟知的滿足。

    她們的未來就像通往井台的那條小路,一共兩個彎,三個坎,四個台階,她們閉着眼都走不錯。

    這是令她們踏實的好事,令她們兩眼瞪着二尺遠的一處空白心裡一個心思也沒有;偶然有的個把心思,無非是一個成色好的玉镯,一塊杭州綢料,一條南京來的雲片糕。

    等她們把孩子從胸前換到背後,她們便再次大起肚皮來。

     我母親第二個不要的,就是她們的杭州綢緞小褂,她們的玉镯,以及她們的丈夫或她們的相好。

    她們的丈夫和相好在我母親眼裡都毫無區别:梳着分頭,穿着長衫或短衫,聊天的時候總是每隔幾分鐘往地上啐一口唾沫。

    他們還是能讓女人們有面子的男人,不必做下田的泥腿子,頂多押車到縣城去賣賣茶葉或蠶繭或挂面。

     按主次排下去,我母親對應家大瓦屋中每樣東西都搖頭撇嘴,實在看不上。

    惟有一樁東西,是她在半年前打算離家出走才決定不要的。

    那是五百兩黃金,是應家的頭一任家長留下的。

    那位祖爺爺和我母親隔着四代,據說沒任何人知道他從事什麼掙下了家業和那五百兩黃金。

    村裡的老人們有見過他到來的模樣,他一身洋服很像是借别人的,完全不合身。

    還戴個不倫不類的禮帽。

    老人們說他來了不久就買下田畝,蓋起房子。

    應家的人都聽我母親的祖父說,祖爺爺一訓話就說他的五百兩黃金将落到哪個兒孫手裡,要看這些兒孫的出息,更要看他們的孝敬程度。

    直到祖爺爺咽氣,兒孫們沒有對他回過嘴的。

    但祖爺爺咽氣是他獨自咽的,一早起來兒孫們發現老頭兒在自己床上誰也沒驚動地走了許久了。

    他從來沒告訴任何一個兒孫,五百兩黃金存放在何處。

    因此,孝期一完,大家便悄悄地行動起來。

    翻箱倒櫃,一寸一寸地敲牆;一塊一塊撬鋪地青磚。

    三年後,大家意識到悄悄分頭去尋找,是分散智力,不如讓聰明搭起夥來。

    果然進展出現了:在祖爺爺床闆的背面,釘着一個木匣,打開,裡面有些洋鈔票,還有幾張照片。

    照片上的祖爺爺很年輕,和七八個年輕男人站在一起。

    那些年輕男人都穿着不合體的洋服,全戴不倫不類的禮帽。

    應家兒孫們把洋鈔票拿到縣城銀行,鑒定下來說是美國鈔票,數額小得不夠他們一行人的盤纏。

     那以後應家子孫沒有往外搬的,女兒們嫁出門,也常常回來,看看五百兩黃金是否有了線索。

    陰陽先生請了四個,按他們的招數抽幹過渠和井,應家的大魚塘也弄了幾回底朝天,一兩黃金也沒找見。

     我母親是應家頭一個想開的人。

    她在某一天突然看見三十多口人的一家子全是眼神呆滞,心不在焉,滿臉的無所事事,她想,他們此生就剩了一件事的盼頭了,就是等着五百兩黃金被發現的那一天。

    我知道我母親從來就看不起這家裡的任何一位男女老少,而她從來沒像那個瞬間一樣感到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