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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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我告訴你,美國女人的禮服隻穿一回;第二回你穿跟上回一樣的禮服,人家就覺得你這人寒碜。

    所以這五十塊錢,夠你一輩子買了退退了買,至少折騰十件禮服,知不知道? 知道了,知道了。

     我想馬上擺脫阿書,跳上車。

    阿書說她對我腦子裡正想什麼一清二楚。

    她說:你在想,這個阿書可真能禍害人家的生意…… 你可不禍害人家的生意。

     我還不是為你好?再說,即便你買了退退了買,那五十塊錢也是幫他們周轉。

    你替他們難受什麼? 我表示我一點兒也不替這些靠吸移民的血發達的闊佬們難受。

    阿書這才把我往車門裡一推,像是一個長輩終于看見她智力差勁的孩子出現一項突破性成長,累壞了的那一種寬慰。

     劇場的燈暗下來,我旁邊的座位仍空着。

    一張票的票價是一百一十元。

    十分鐘過去,我不禁想到,五塊錢沒了;到了半小時過去,我幾乎沒心思看舞台上了,而是不時向黑洞洞的人口處回頭。

    幕間休息時,我看着璀璨的女人們端着瓊漿般各色酒液,在一樓大廳遊動、飄行,揮起雪白胳膊招呼着彼此,鑽石戒指與手鍊送着晶亮飛吻。

    全華盛頓百分之十的鑽石、紅、藍寶石都聚集在這裡,香水氣帶着殺傷力,壓迫人們的呼吸。

    我看見鏡中一個年輕女人,身上是深夜的幽藍和幾星銀光,心想,不錯啊,一點兒破綻也沒有,誰能看出她這身裝扮的标價是五十元?那兩顆假鑽石和假藍寶石拼鑲的耳墜,比任何真貨都華麗。

     女人們都很美麗:雪白的脖子、胸脯、肩膀;紅色、粉色、桃紅的指甲舞蹈出種種雅緻優美的手勢、姿态。

    全華盛頓美麗的胸、肩、臂有百分之五聚集在這裡。

    一年不多的幾回裸露——以上千元的衣裙、上萬元的珠寶裝飾烘托的昂貴裸露。

     這些裸露與那間巨大試衣間裡的裸露,平行地列在我的意識中:什麼樣的天大差别?那些雜七雜八的膚色,無形無狀的肉體……鏡子中年輕的女人露出削薄的胸,黃色皮膚托起一顆亂真的珠寶;除了這價值五十元的裝扮能馬馬虎虎使她混在這個人群裡;而那僞仿珠寶之下的膚色和形骸,是絕對蒙混不過去的;那早年的營養不良、曾經的限量糧食、肉與糖,以及如夢的巧克力冰淇淋,所有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所錯過的,都被黃色皮膚和細弱形骸記載得一清二楚。

     鈴聲響起,人們還不舍得停止自己的美麗競賽。

    直到場内轟然奏樂,大廳才漸漸冷清。

     我心裡替安德烈作痛:一百一十元的半拉已經沒了。

    他跟我約好,開演前一小時在劇場附近的自助餐館見面。

    他把黑西服帶去了辦公室。

    因此他會直接從辦公室到餐館。

    整個下半場演出,我在不斷為安德烈的失約尋找道理。

    大幕合上後,我慢慢随着人群退場,卻發現一個高個子站在最後一排沖我微笑。

     我說:你沒錯過謝幕吧? 他說:嗨,你很漂亮。

     我說:可不,好幾個人跟我搭讪,非給我留電話。

     他說:換了我,我碰上這麼個孤單單的漂亮妞,就馬上告訴她,唉,我單身! 我說:我以為你給充軍到海灣戰争前線去了。

     他說:頭兒找我談話。

     他姿态輕松,笑容潇灑,說我的裝束如何有種低調的高貴,令他驕傲。

    我卻感到事情有些疑點。

    他也明白我極想接近這疑點。

    他的瞎吹捧證明我的懷疑有根據。

     回家的路上,我們都很沉默。

    他開車的樣子比平常專注得多。

     過了十分鐘,他說:不用害怕。

     我說:害怕什麼? 沒什麼。

    所以你不用怕。

     他一隻手伸過來,撫摸我的頭發。

    然後,他将我摟過去,讓我的腦袋靠在他右肩上。

    他僅用左手握方向盤,右手輕輕撸着我的肩。

    他認為我這樣的人沒有童年。

    因為童年該有生日蛋糕、聖誕禮物,複活節印有彩色圖案的雞蛋,無數的動畫片,以及迪斯尼樂園。

    他這樣認為時,眼中的憂傷非常動人,并使他有種聖者般的淡遠廣漠的神情。

    他在這個時候覺得,被動亂和貧困剝奪了做孩子權力的中國孩子們此刻全濃縮在我身上;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