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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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烈用中國話對我悄語:快誇誇她的孩子。

     我馬上說:你的孩子真可愛。

     她說:謝謝。

     她再次撿起奶嘴,說:沒想到會這麼近的和一個中國人坐在一塊兒吃早餐。

    她臉上是經曆奇遇的表情。

     我笑笑。

    你的孩子真可愛,簡直是個天使。

     安德烈說:你不會别的詞兒? 她說:謝謝,謝謝。

    她把膠皮奶嘴在衣服上蹭一蹭,塞進孩子嘴裡。

    歡迎你來華盛頓。

    她說。

     謝謝你。

    我說。

     她從侍應生手裡接過菜單,眼睛卻仍看着我。

    她說:你喜歡美國早餐嗎? 很喜歡。

    我說。

     安德烈對她說:對不起。

    他臉轉回來對着我,說:他要問你取消談話的原因,你就告訴他:這毫不關他的事。

    你來這兒看我,純屬私人的事;你是來和我約會的,約會是該反犯罪最高機構過問的嗎? 就說這和他無關? 本來也和他無關。

     可是這樣回答是不是故弄玄虛?我和安德烈讨論着。

    黑姑娘明澈的大圓眼一時看我,一時又看安德烈,我們笑,她稍稍遲疑,馬上就跟上來,笑得遠比我們好。

     什麼叫故弄玄虛?安德烈碰到中文中的成語偶爾會有點兒問題。

     我解釋說:故弄玄虛就是吊人胃口。

     他說:噢。

    他在把這個成語仔細儲藏到記憶中。

    吊胃口有什麼不好?我不反對人家吊我胃口。

     我覺得他對某些中文詞彙的理解還是有微妙偏差。

     黑姑娘一直目送我們,直到我和安德烈走出她的視野,我知道她至少比我年輕十歲,但她看我的目光是長輩式的,就像年輕的牧師太太,時常對我冒出一句:你昨夜工作到兩點——喔,小可憐兒。

     早晨我醒來,發現外面下了場大雪。

    一場新雪,就像早春的新綠一樣好。

     安德烈還睡得很沉。

    我看見自己的手指輕輕觸碰他曲蜷的黑發;那些彎曲都相當犟,剛弄直它,我手一松,它馬上拳回去,還原它本來的模樣。

    我看見我的手指心事仲忡,欲說還休。

    氣氛如此太平溫馨,誰忍心來損壞它。

    我想告訴他的話會血淋淋地撕壞這好氣氛。

    從昨天早上到這時,整整二十六個鐘頭,我一直想告訴安德烈:别為我斷送前程,這可不值。

    這年頭的愛情該是件方便的事,而便衣福茨躊蹰滿志,要把它弄得極其重大,何苦陪他玩下去?對,我正是這意思,我看見福茨來勁兒就吃不消;我更吃不消你為我将付出的代價。

    何苦?美國是樣樣方便的國家,我們幹嘛要找頂不方便的這樁事來做;這樁被稱做“正式羅曼史”的事?是的,我就是這意思:我們拉倒吧;就此分手。

    這樣一來、大家都松一口氣:你、我,還有福茨。

     我發現自己在心裡口若懸河,對着睡得踏踏實實的安德烈,滿心的道理。

    他現在隻要一睜眼,我立刻把這些話講給他聽,他一定承認我有道理,他會在我的勸導下想開。

    可是他就是不肯醒來。

     我翻個身,面朝窗子。

    外面雪停了好一陣了,沉澱的雪使四野白亮。

    陽光照在這個初冬的早晨,被雪多倍擴張了亮度。

    亮度飽脹得厲害,從卧室拉得嚴絲合縫的窗簾上溢出來;不是從縫隙,而是滲透密度極高的經緯,使這乳白窗簾成了白亮冬天的一部分。

    卧室的一切都有了柔軟的白亮輪廓,像是剛剛從埃及沙漠出土、被考古者的刷子剛剛刷去最後一層細沙的物件,西班牙式的五鬥櫥上一層硬币——安德烈一進卧室先把口袋裡的硬币掏出,扔到櫥上。

    一把圓形沙發是供人坐在落地窗前讀書的。

    另外一個英國式的秘書寫字台,上面的花瓶和寫字台一樣保守。

    花瓶裡的花是我十月底來的時候安德烈買給我的,這時全幹了,是普希金講到的那種樣子:在多年後令人想到一個不完整的浪漫往事的那種樣子。

     但願一切都在眨眼間過去,一步跨入未來。

    從未來回頭,來看這個初雪的早晨,這束幹花,是不是像此刻這樣事關重大?這個無從說起,輾轉反側的時刻還會顯得折磨人嗎?可能不會,可能像是任何時刻一樣,無足輕重,可以被錯過去,過度到普希金所隐喻的那種晚年:意外地在一本書裡發現一些幹花,淡淡地回想起它是一個浪漫事件留下來的,那事件究竟是怎麼個前前後後,全不清楚了,隐約記得它在當時顯得緻命。

    然而普希金對晚年有什麼發言權呢?他又沒等得及晚年,讓緻命的緻了命。

     我看見乳汁一樣的光線中,安德烈的沉睡面容。

    他這些天一定沒睡好。

    其實他相當緊張。

    對于FBI攪進我的生活,他表現出的嘻哈态度,是為了寬我的心,實質上他非常不安;我和他出門散步,吃館子,遊蕩各個博物館,他一刻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