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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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産主義教育。

    我的英文,您還湊合能聽懂吧?” “不湊合,不湊合。

    ” “後來我父親學了文化。

    在全中國解放的時候,他已經有高中畢業文化水平。

    ” “高中畢業當部長,我料定你父親一定是個很精彩的人!” “謝謝您。

    ” “哪裡。

    ” “那個時候新的政權很缺人才,我父親又去夜校讀大學課程。

    兩年後他調任到另一個省份,大學隻好擱下了。

    ” “很可惜。

    不過不管怎麼樣,你父親都是個精彩的人。

    十六歲能做那樣大的選擇——我兒子十九歲了,連大學主修都選擇不了!而且從你身上,我完全可以推斷你有個多麼精彩的父親。

    ” “謝謝。

    ” 精彩的是我母親。

    一個鄉紳小妾的女兒,挎一個小包袱,裡面有十塊大洋和兩身旗袍,赤手空拳進了城,什麼本事也不憑,隻憑年輕,憑她牢牢記住自己是個女人,而女人最大的成功是攻占一個本事大的男人。

    我的母親腦筋清楚,每一項選擇都不和小兒小女的兩情相悅弄混。

    她輕蔑那些被你親我愛的事弄得不可開交的少女們;那些和她同齡的女子是永遠不識好歹,不識時務的混蟲。

    母親在我十四歲情窦初開時這樣教導我:什麼叫頭發長、見識短?她們那些混蟲就是頭發長、見識短;胸無大志,百無一用。

    她說:你将來要那樣沒抱負,我可白養了你。

    于是她手一撒把我放飛了,飛到這舉目無親的陌生國度,包袱裡一樣是幾身衣裳十塊光洋。

    在機場海關,我回頭看身姿依舊的母親,她眼裡一道狠狠的光:丫頭,看你的了。

     “我敢說,我讀過的有關中國的書比你還多……” 原來這期間他一直沒停嘴。

    我在走神的時候往往讓人誤認為特别專注。

     “你看上去像是對中國頗有研究的人。

    ” “不是看上去,是事實上。

    ” 他抿嘴笑笑,自得和自負使他闊大的臉蛋孩子氣起來。

     “你知道嗎?”他突然放低聲音說:“我也是一個嚴重的浪漫主義者。

    我在十六歲的時候,一定比你父親浪漫得還嚴重。

    ”他認為他交待了一項難以啟齒的秘密。

    這下該我拿同樣的秘密去等換。

     我不敢看他,突然的親近讓我難為情。

    為他難為情:一把歲數了,還要做如此表演。

     “你父親當初參加共産黨的動機,應該很明顯。

    ” “噢。

    ” “你非常了解你的父親嗎?共産黨的高級官員對我來說,很神秘。

    ” “他八十年代就停止做高級官員了。

    ” “那他做什麼了呢?” 我聳聳肩。

    他花費許多時間和我母親吵架。

    剩餘的時間他閉目養神,認識到我母親當年的野心。

    母親替他鋪好紙,拿來筆,叫他不要空談而是一筆一畫把他的回憶錄寫下來。

    他一副絕不再上當的樣子,把手拼命往身後藏。

    他看透了母親,她讓他寫回憶錄,是實現她最終對于他的野心。

    母親每在此時便冷冷一笑。

    說:我就知道你寫不出來。

    什麼自修大學呀,什麼背了兩千俄語單詞啊,什麼文化素養好的領導幹部啊——狗屁。

    這是母親最靈驗的一手,這句話一出她的口,父親一定痛不欲生地叫喊:老子寫給你看看! “你真有把握很了解你的父親?” “他是一個很好的父親。

    ”他除了做父親,做其它任何事都很像樣。

    他給幾家小館子題的字,也還不丢人。

     “他和你談到他自己嗎?比如他的青年時代,比如他怎樣做一個副省長?” “他從不談自己。

    ”我父親什麼都不瞞我。

    他需要我幫他去招架母親。

    因而對我的坦誠是他惟一的出路。

    他說到他丢棄了一個鄉下老婆。

    那是個一點兒都不打男人主意的老實女人,男人就是去讨飯,她也安安穩穩做他的女人;男人頂戴花翎,她還照樣推磨納鞋底,她手裡拿着鞋底,把父親送到村口,看父親挎着盒子槍一騙腿兒上了棗紅馬,才說:喲,忘嘞,給你收的煙葉子!父親的馬已經小跑起來,她追着喊:你等等我回去給你拿煙葉子!……父親頭也沒回。

    父親兩行老淚慢慢淌下來,說:從打那時候,我頭就沒回過。

    她那時候不曉得我心裡已經有另外一個女人,不是你媽,你媽那時還不知在哪裡,我心裡的是一個下級的老婆。

    我那下級犧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