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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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讀的書太多了!我說,你知道的,讀文學的人,都做好讀死在書堆裡的準備。

     她說:超飽和地讀,反正是記不住的。

    來和我們一塊兒看看電視吧。

    下面有個很不錯的電視劇。

     我說:我一般隻看早上七點的新聞。

     她說:來吧來吧,你不來,斯迪夫怪我不盡女主人的職,弄得你很緊張。

    剛才就是斯迪夫要我來邀請你的。

     斯迪夫是牧師的名字。

    他們的目的或許在于套出我的真話:我如此沉着地拖欠房租,到底什麼緣由。

    他們或許要以盛情來刺激我的良知。

    我在壁爐邊電視前的一片惬意中會如坐針氈,他們或許要的就是這個。

    房東一個不缺席,再厚顔的房客也會被提醒:什麼是他們和你之間最本質的關系。

     太多謝了。

    我真的沒空,還得趕一篇讀書報告。

     我把手在毛巾上左一遍右一遍地擦拭。

    我盡量把動作弄得很匆忙,盡量把匆忙弄得很真實。

    我想牧師太太或許聽出了我托辭中的真話:别逼我——明天,最遲後天,我一定交房租。

     她歎了口氣。

    她看出再逼也逼不出名堂來。

     你太客氣了,她說。

     哪裡。

    我說。

     還幫我熨衣服。

    她說,我放在地下室裡的衣服,你全幫我熨了! 我是一順手就把它們全熨了,我說,反正我自己也有兩件衣服要熨。

    我心裡想,她可千萬别誤會,我絕沒有以苦力抵房錢的意思。

    我究竟有沒有這意思呢? 你很怪,忙得連電視也不看,倒舍得花費兩個小時幫我熨衣服。

    牧師太太說。

     就是一順手的事,我說。

    那可不止兩小時,而是四小時。

    熨那些衣服,需要一個笨手笨腳、缺乏技術的中國女人拿出整整四小時。

    而我撒謊眼都不眨:你知道嗎?我喜歡熨衣服,我可以一邊熨一邊打腹稿。

    我的教授說我的文章結構不怎麼樣,所以我必須多花些時間在打腹稿上。

     是嗎?我以為熨衣服這件倒黴的事能把天才變成白癡!反正它讓我煩得要瘋! 我非常警惕,她的東拉西扯裡随時可能扯出正題來,有關我踏踏實實拖欠房租的正題。

     噢,對了,我想起剛才想跟你說什麼——我這腦子! 你看,來了吧。

    我抓起抹布賣力地擦着竈台。

     我昨天和斯迪夫想去找你呢!我們正好開車路過你打工的餐館,想到你萬一早下班,可以坐我們的車回來。

    他們說你請了假。

     啊,我是請了假。

    我得到圖書館查資料。

    我信口說道。

    有沒有替便衣福茨隐瞞實情的必要呢?不是替他瞞,是怕吓着年輕純潔的牧師太太。

    她若知道她家裡窩藏着一個FBI正在找别扭的人,說不定她會給吓着。

    你看她看上去多麼安全。

    那場審訊敲掉我本可以賺到手的二十五塊錢。

    二十五塊錢,無論如何縮短一點兒我和債務間的距離。

     對了!她兩手一拍,活活一個孩子。

    我又差點忘了!今天晚飯前收到一個電話,找你的!牧師太太輕盈地轉身,跑到書房,眨眼間又回到我面前,手裡拈一張黃顔色的小紙簽。

     我接過紙簽,見上面是牧師太太孩子氣的大頭大腦的筆迹:請在晚上十點等電話。

    我問她此人叫什麼名字,難道不留個回電号碼? 牧師太太說:他今天下午五點就開始給你打電話,從五點到六點,一共打了三次電話。

    我問他姓名,他說你不在就算了,他晚些再打……但我肯定不是戴維斯先生。

    對了,他說他是你的朋友。

     我到芝加哥來近兩個月,隻有同學、工友、教授、房東,尚沒有朋友。

    我把黃顔色小紙簽粘在掌心上,對牧師太太說:謝謝你。

     哪裡的話。

    真不想和我們一塊兒看電視? 我抿嘴笑笑,搖搖頭。

    我沒錢,廉恥還是有的。

    一個人光剩了廉恥其餘什麼也沒剩下的時候,你别去理她。

    你這樣厚待她隻讓她受洋罪。

     房東太太講述起電視劇的情節來,一個勁兒說:我可不想露底給你!其實她不斷地露底給我。

    我很好地招架着她,表示深受吸引,其實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我得設法盡快掙錢。

    如果我三天之内還湊不出房錢和水電、煤氣、電話費用,我就隻剩下最後一招了:接受安德烈的救援,把他給我的八百元支票兌現。

    入校前安德烈給我寄了那張支票,要我答應他,絕不讓饑餓、寒冷、疾病在我身上發生,一旦發生就拿那張支票去阻止它們。

    他說,你可别做饑寒交迫的英雄,在這個物質過剩的國家,饑寒交迫可是自找。

    除非你特别想做當代唐·吉珂德。

    我想要他放心,把我這樣一個人給餓死可不大容易。

    我卻沒說什麼,收下了那張支票,把它和母親送我的項鍊放在同一隻錦緞盒子裡。

     電話鈴響的時候,我打開台燈,看到小鬧鐘顯示器上的數字:7:00。

    顯然是一個預先計劃要打電話的人。

    我赤腳跳下床,一把抓起話筒,怕它繼續響下去把牧師夫婦吵醒。

    他們昨天夜裡一直等到我熄燈,才開始做愛。

    那場做愛至少曆時一個鐘點。

    因此該讓他們早晨多歇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