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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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漸漸偏西,大西洋的波濤在疲憊的陽光下遠遠地閃着萬點鱗光。

    我,一個孤獨的異鄉旅人,在這遙遠的地方,沉默地望着墓地、太陽、波濤。

    海鷗們在碑頂斷續地發出悲戚的叫聲,人死去真的還不如一隻鳥呢。

    面對這大片墓碑,生命的有限性不再是一個遙遠的概念,它象墓碑表面一樣有着真實的質感。

    如果不是有這麼大一片墓場作證,我很難想象在這麼偏遠的世界一角,也有那麼多人曾經在時間裡存在,在這片土地上誕生、成長、奮鬥、成功,然後,寂然而逝,在時間之流中化為烏有。

    曾經存在過的全部痕迹,就是這一座墓碑,這靜穆的矗立就是生命的凝結。

    來了,又去了,如此而已。

     時間什麼也不是卻又是一切,它以無聲的虛空殘酷掩蓋着抹殺着一切,使偉大的奮鬥目标,劇烈的人生創痛,最後都歸于虛無。

    一個人一旦理解了時間,他就與痛苦結下了不解之緣。

    時間使偉大變成渺小,驕傲變成悲哀,使少年的意氣風發變成老年的沉默不語,使一切意義變得意義模糊,唯有它永恒存在。

    它以寂然的平和把許多趾高氣揚的人都打敗了,想到這一點我感到了一種公平,一點安慰。

    從小我就在内心強烈地感到曆史深處有一雙無所不在的眼睛在注視着,這使我有一種模糊的使命感,覺得自己這生命存在的重要。

    在這一片墓碑面前,生命的短暫渺小無可掩飾地顯示着本來面目,我感到了那些幻想的虛妄。

    一個人當他成熟到能夠明白自己在時空坐标中的人生定位,他就再也沒有勇氣驕傲。

    這時我覺得自己與這些長眠于地下的異國人有了一種精神感應,他們并不象我以前設想的那樣,在對生命的遲頓麻木中混混沌沌度過一生。

    他們與還生活在這個世上的人唯一區别隻是生活在不同的時間之中,他們已經被歲月漫不經心地輕輕掩蓋。

    眼前的歲月顯得重要,這隻是現在還存在着的生命的感受,時間在均勻地冷漠地移動,它并不理會這些。

     曆史以不動聲色的沉默,掩蓋了這些逝者的奮鬥足迹,他們的偉大和榮光。

    隻有回到曆史的情境中才能體會到曆史的無奈,前人其實已經做了他們能夠做的一切。

    哪怕是自己吧,就這麼回到曆史中去,其實了并不能真的就做點什麼,真的不能。

    一切尖銳的呼喚和強悍的突入,都将幻化到那漫無邊際的廣闊和不動聲色的綿長之中去。

    我想象着幾十年一百年之後,我早已長眠在地下,和這些墓中人呆在一起。

    也還會有人來這裡作哀傷的憑吊。

    并驚異地發現一塊刻有中國人名字的墓碑。

    就在這一瞬間,我覺得自己洞悉了一切世事的秘密,參透了生死。

    生與死、痛苦與歡樂、偉大與渺小、成功與失敗、希望與絕望、愛與恨……扭結着、滲透着、彙聚摻揉、相互激蕩,直至最後的界限漸漸消失。

    我忽然有了一種滑稽感,為什麼名和利會象木偶後面的提線人,用蒼白的雙手操縱了人世間的一切。

     太可笑了真的太可笑了。

    就在曆史這一瞬間,世界上有多少地方在沸騰着,喧嚣着,上海街頭人頭湧動,華爾街笑語喧嘩。

    同時,非洲叢林大象在安詳地散步,暗處的獵人已經悄悄伸出槍口;北京機場飛機正在升空,送别的親人向一閃而過的飛機招手;克裡姆林宮戈爾巴喬夫正在敲定決定世界面貌的最後計劃;好萊塢一座豪華住宅中曾紅極一時的明星正與愛滋病作最後的博鬥。

    這一切正在成為不可逆轉的過去……而我,一個異鄉的旅人,在這偏遠的人間一角,正默然凝視着這一片墓地。

    沒有什麼景觀能夠更強有力地啟發人們的心靈,在它面前你的心無法回避。

    這時,我體驗到了一種不清晰的感悟,一種強烈而意義暧昧的沖動,浩蕩邃遠,洶湧澎湃,深不可測,它象一條大魚在水中遊動,我屏心靜氣想抓住它。

    我已經清楚地看到了大魚的脊背和鳍翅,看到了它在陽光下閃爍的鱗光,在水中遊動卷起的旋渦。

    可是,當我快要抓住它的那一刻,它又倏然而逝。

    生命的感覺千聚萬彙激起越奔湧卻無法表達,使人痛切地感到了人類語言的蒼白。

    一遍又一遍,我竭力在心中挖掘,卻是徒勞無益,徒勞無益。

     我在冥想中忘記了時間。

    似乎在一刹那間,太陽已經西沉,遙遙地透着殷紅,大西洋的一角在夕陽中一片金光閃動,北風在高空嗚咽,海鷗低翔,衰草顫動,墓碑排列着整齊的方陣,在金色陽光的點染下,莊嚴肅穆,雄偉悲涼。

    曆史上一定曾有過無數象這樣在北風夕陽中伫立的瞬間,在那些瞬間先人們也曾無限悲涼地感受到了這所有的一切。

    在這一瞬間,歲月如雪山般紛然崩塌,千萬年曆史象幾頁書一樣被輕輕翻過。

     就這麼簡單地,曆史在我眼裸呈着,一片甯靜的慘烈。

    我感到了一種神聖的召喚,想象着自己迎着夕陽飄過去,在大海上飄逸如飛,履水無痕,前面是島嶼,冰山。

    我在島嶼冰山之間飛馳,刀光一閃,劍影一飛,刀光劍影中開拓出一片純淨的天地。

    那裡沒有憂慮沒有煩惱直至永恒。

    于是在凜冽的北風中杖劍立于天地之間,凝視着夕陽中浩渺的一片金光閃動,嘴角浮出沉靜的微笑。

    這樣想着我緩緩站起來,以一種壓抑的平靜凝望着眼前的一切,似乎在等待着一個最後的宣判。

    人生最寶貴的東西是生命,這生命象無盡時間之流中的電光一閃,無法也沒有必要去追尋最後的意義,那電光一閃的瞬間就是終極的意義。

    人不是為了承受苦難而來到這個世界的,苦難沒有絕對的價值,苦難使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