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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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爐火熊熊,錘聲铿锵。

    難道,這個打鐵佬就是千秋相傳的《聲無哀樂論》、《太師箴》、《難自然好學論》、《管蔡論》、《明膽論》、《釋私論》、《養生論》和許多美妙詩歌的作者?這鐵,打得真好。

     嵇康打鐵不想讓很多人知道,更不願意别人來參觀。

    他的好朋友、文學家向秀知道他的脾氣,悄悄地來到他身邊,也不說什麼,隻是埋頭幫他打鐵。

    說起來向秀也是了不得的人物,文章寫得好,精通《莊子》,但他更願意做一個最忠實的朋友,趕到鐵匠鋪來當下手,安然自若。

    他還曾到山陽幫另一位朋友呂安種菜灌園,呂安也是嵇康的好友。

    這些朋友,都信奉回歸自然,因此都幹着一些體力活,向秀奔東走西地多處照顧,怕朋友們太勞累,怕朋友們太寂寞。

     嵇康與向秀在一起打鐵的時候,不喜歡議論世人的是非曲直,因此話并不多。

    唯一的話題是談幾位朋友,除了阮籍和呂安,還有山濤。

    呂安的哥哥呂巽,關系也不錯。

    稱得上朋友的也就是這麼五、六個人,他們都十分珍惜。

    在野樸自然的生态中,他們絕不放棄親情的慰藉。

    這種親情彼此心照不宣,濃烈到近乎淡泊。

     正這麼叮叮當當地打鐵呢,忽然看到一支華貴的車隊從洛陽城裡駛來。

    為首的是當時朝廷寵信的一個貴公子叫锺會。

    锺會是大書法家锺繇的兒子,锺繇做過魏國太輔,而锺會本身也博學多纔。

    锺會對嵇康素來景仰,一度曾到敬畏的地步,例如當初他寫完《四本論》後很想讓嵇康看一看,又缺乏勇氣,隻敢悄悄地把文章塞在嵇康住處的窗戶裡。

    現在他的地位已經不低,聽說嵇康在洛陽城外打鐵,決定隆重拜訪。

    锺會的這次來訪十分排場,照《魏氏春秋》的記述,是“乘肥衣輕,賓從如雲”。

     锺會把拜訪的排場搞得這麼大,可能是出于對嵇康的尊敬,也可能是為了向嵇康顯示一點什麼,但嵇康一看卻非常抵拒。

    這種突如其來的喧鬧,嚴重地侵犯了他努力營造的安适境界,他掃了一眼锺會,連招呼也不打,便與向秀一起埋頭打鐵了。

    他掄錘,向秀拉風箱,旁若無人。

     這一下可把锺會推到了尴尬的境地。

    出發前他向賓從們誇過海口,現在賓從們都疑惑地把目光投向他,他隻能悻悻地注視着嵇康和向秀,看他們不緊不慢地幹活。

    看了很久,嵇康仍然沒有交談的意思,他向賓從揚了揚手,上車驅馬,回去了。

     剛走了幾步,嵇康卻開口了:“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 锺會一驚,立即回答:“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

    ” 問句和答句都簡潔而巧妙,但锺會心中實在不是味道。

    鞭聲數響,龐大的車馬隊回洛陽去了。

     嵇康連頭也沒有擡,隻有向秀怔怔地看了一會兒車隊後揚天的塵土,眼光中泛起一絲擔懮。

     六 對嵇康來說,真正能從心靈深處幹擾他的,是朋友。

    友情之外的造訪,他可以低頭不語,揮之即去,但對于朋友就不一樣了,哪怕是一丁點兒的心理隔閡,也會使他焦灼和痛苦,因此,友情有多深,幹擾也有多深。

     這種事情,不幸就在他和好朋友山濤之間發生了。

     山濤也是一個很大氣的名士,當時就有人稱贊他的品格“如璞玉渾金”。

    他與阮籍、嵇康不同的是,有名士觀念卻不激烈,對朝廷、對禮教、對前後左右的各色人等,他都能保持一種溫和友好的關系。

    但他并不庸俗,又忠于友誼,有長者風,是一個很靠得住的朋友。

    他當時擔任着一個很大的官職;尚書吏部郎,做着做着不想做了,要辭去,朝廷要他推薦一個合格的人繼任,他真心誠意地推薦了嵇康。

     嵇康知道此事後,立即寫了一封絕交信給山濤。

    山濤字巨源,因此這封信名為《與山巨源絕交書》。

    我想,說它是中國文化史上最重要的一封絕交書也不過分吧,反正隻要粗涉中國古典文學的人都躲不開它,直到千餘年後的今天仍是這樣。

     這是一封很長的信。

    其中有些話,說得有點傷心—— 聽說您想讓我去接替您的官職,這事雖沒辦成,從中卻可知道您很不了解我。

    也許您這個廚師不好意思一個人屠宰下去了,拉一個祭師做墊背吧?…… 阮籍比我醇厚賢良,從不多嘴多舌,也還有禮法之士恨他;我這個人比不上他,慣于傲慢懶散,不懂人情物理,又喜歡快人快語;一旦做官,每天會招來多少麻煩事!……我如何立身處世,自己早已明确,即便是在走一條死路也咎由自取,您如果來勉強我,則非把我推入溝壑不可! 我剛死了母親和哥哥,心中凄切,女兒纔十三歲,兒子纔八歲,尚未成人,又體弱多病,想到這一些,真不知該說什麼。

    現在我隻想住在簡陋的舊屋裡教養孩子,常與親友們叙叙離情、說說往事,濁酒一杯,彈琴一曲,也就夠了。

    不是我故作清高,而是實在沒有能力當官,就像我們不能把貞潔的美名加在閹人身上一樣。

    您如果想與我共登仕途,一起歡樂,其實是在逼我發瘋,我想您對我沒有深仇大恨,不會這麼做吧? 我說這些,是使您了解我,也與您訣别。

     這封信很快在朝野傳開,朝廷知道了嵇康的不合作态度,而山濤,滿腔好意卻換來一個斷然絕交,當然也不好受。

    但他知道,一般的絕交信用不着寫那麼長,寫那麼長,是嵇康對自己的一場坦誠傾訴。

    如果友誼真正死亡了,完全可以冷冰冰地三言兩語,甚至不置一詞,了斷一切。

    總之,這兩位昔日好友,訣别得斷絲飄飄,不可名狀。

     嵇康還寫過另外一封絕交書,絕交對象是呂巽,即上文提到過的向秀前去幫助種菜灌園的那位朋友呂安的哥哥。

    本來呂巽、呂安兩兄弟都是嵇康的朋友,但這兩兄弟突然間鬧出了一場震驚遠近的大官司。

    原來呂巽看上了弟弟呂安的妻子,偷偷地占有了她,為了掩飾,竟給弟弟安了一個“不孝”的罪名上訴朝廷。

     呂巽這麼做,無異是衣冠禽獸,但他卻是原告!“不孝”在當時是一個很重的罪名,哥哥控告弟弟“不孝”,很能顯示自己的道德形象,朝廷也樂于借以重申孝道;相反,作為被告的呂安雖被冤枉卻難以自辯,一個文人怎麼能把哥哥霸占自己妻子的醜事公諸士林呢?而且這樣的事,證據何在?妻子何以自處?家族門庭何以避羞? 面對最大的無恥和無賴,受害者往往一籌莫展。

    因為制造無恥和無賴的人早已把受害者不願啟齒的羞恥心、社會公衆容易理解和激憤的罪名全都考慮到了,受害者除了淚汪汪地引頸就刎,别無辦法。

    如果說還有最後一個辦法,最後一道生機,那就是尋找最知心的朋友傾訴一番。

    在這種情況下,許多平日引為知己的朋友早已一一躲開,朋友之道的脆弱性和珍罕性同時顯現。

    有口難辯的呂安想到了他心目中最尊貴的朋友嵇康。

    嵇康果然是嵇康,立即拍案而起。

    呂安已因“不孝”而獲罪,嵇康不知官場門路,唯一能做的是痛罵呂巽一頓,宣布絕交。

     這次的絕交信寫得極其悲憤,怒斥呂巽誣陷無辜、包藏禍心;後悔自己以前無原則地勸呂安忍讓,覺得自己對不起呂安;對于呂巽,除了決裂,無話可說。

    我們一眼就可看出,這與他寫給山濤的絕交信,完全是兩回事了。

     “朋友”,這是一個多麼怪異的稱呼,嵇康實在被它搞暈了。

    他太看重朋友,因此不得不一次次絕交。

    他一生選擇朋友如此嚴謹,沒想到一切大事都發生在他僅有的幾個朋友之間。

    他想通過絕交來表白自身的好惡,他也想通過絕交來論定朋友的含義。

    他太珍惜了,但越珍惜,能留住的也就越稀少。

     盡管他非常憤怒,他所做的事情卻很小:在一封私信裡為一個蒙冤的朋友說兩句話,同時識破一個假朋友,如此而已。

    但僅僅為此,他被捕了。

     理由很簡單:他是不孝者的同黨。

     從這個無可理喻的案件,我明白了在中國一個冤案的構建為什麼那麼容易,而構建起來的冤案又為什麼會那麼快速地擴大株連面。

    上上下下并不太關心事件的真相,而熱衷于一個最通俗、最便于傳播、又最能激起社會公憤的罪名;這個罪名一旦建立,事實的真相更變得無足輕重,誰還想提起事實來掃大家的興,立即淪為同案犯一起掃除。

    成了同案犯,發言權也就被徹底